明明已经是春天了，那天的长安城外，却下了一场豪雪。在闪烁的昏黄灯火之下，那些突如其来的雪片纷纷扬扬，无穷飞絮浩浩荡荡，如黄河远上白云间。

我们降落在承露台的遗址之前，这里已经是遍地废墟，台池荒废，一枚巨大的紫蓝色漩涡在离地丈许的高度缓慢旋转。

我说：“这就是那个门吗，看起来好诡异的样子。”

独孤五陵笑了笑，说：“还好吧。”

他伸手在空中一拉，居然从虚空中凭空拉出一柄淡青色的光剑虚影，我傻站在旁边，看着这柄光剑在独孤五陵的掌中散发着幽冷的光。他抬手一抹，一束流光射出，钉在了漩涡的一侧，恍惚如一柄散发着微光的真剑。

独孤五陵继续挥手，又有三束剑光射出，钉在了漩涡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

不远处的长安城头上，忽然想起了一个听起来缥缈旷远的声音：“独孤？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

我抬起头，一个身穿一袭藏青色宽大道袍，外披大氅，手中握着一柄塵尾的道士站在长安城头，居高临下地俯瞰我们。

在他身后，火把陆续亮了起来，我看见大部分是穿着淡金色长衫的承露台人，还有一些人衣着五花八门，从兽皮到丝绸员外服一应俱全，手上的家伙也是奇形怪状，看起来仿佛是乌合之众，但架不住人多，少数三百来号，还不算那些摇旗呐喊的弟子和兵丁。

独孤五陵啧啧叹道：“啧啧啧，看来是早就防着有人来这么一手，不仅承露台高手辈出，连带着北地大部分有名有号的人物都齐全了，这也太看得起我独孤五陵了。”

我说怎么办，要不咱们先撤，什么时候有空再过来办事。他们总不可能永远守在这里。

独孤五陵摇了摇头，说：“你看看四周。”

四周是平台的草地，更远处是幽深的树林，一条丈许宽的土路穿过黄金台，通向长安城。

我说看啥？

独孤五陵说：“周围原来那些民居都已经被推平，桩子已经打下去了，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建成一座偏城，那时候我们要对这扇门做什么，会比现在麻烦一百倍！”

我哦了一声，说行吧，你说怎么搞就怎么搞。

我这个人，平常是很随意的，自保第一，很少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但是这一刻我却感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说不清是站在旁边的独孤五陵给了我一种蔑视天下的感觉，还是我忽然感觉之前已经窝囊够了，如果一定要死，还是站着死去比较好。

独孤五陵偏头看了我一眼，洒然笑了起来，他伸手向长安城，此刻，这座古都在夜色中的剪影，仿佛一尊匍匐在地的狰狞巨兽。

他低声说：“现在开门的时间还没到，但有你在这里，我就能强行让门提前打开，这样虽然有可能还是会蹦一两个妖魔到人间来，但这扇门肯定会废掉。你只要守在这里，开门之前不要离开这扇门十丈之外，剩下的就全部交给我了。”

我说没问题，但现在上面那么多人，你打算怎么办？

独孤五陵嘿嘿一笑，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完，独孤五陵袍袖一挥，亮青色的的光剑在他身边层叠出现，这一刻让我想起了当初锦绣城主沈素的手笔，没想到独孤五陵现在也能用出来。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

城头上传来那个道士的声音：“独孤！放弃你无谓的抵抗！陛下现在还没回来，如果你对他有什么误会的话，大可以等他回来好好说，挑衅王宫，这是重罪！不要为了一口气做出这么愚蠢的行为。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至少为你的家人想一想!”

独孤五陵痛骂：“我呸！姓兰的，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儿？敢不敢下来和我单挑，老子一剑阉了你，看你还怎么去勾引小道姑！”

那边一时语滞，片刻之后，道士的声音中就掺入了八分火气：“独孤！你敢大放厥词！”

独孤五陵哈哈大笑起来，说：“是不是我大放厥词，你自己心里知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这十几年一直停在神通境毫无寸进么？把你在娘们肚皮上耗的那些功夫省下来用在修炼上，你现在没准还真有和我一战之力！现在的你？呵呵！”

独孤五陵抬手一剑射向长安城，我只看见一束三尺长短的剑光仿佛飞矢，一去不回，瞬间吞没在了夜空下长安城阴翳的影子里。

我说：“好像没啥发生啊。”

下一刻，一束淡青色光束在长安城头瞬间暴起，直冲天际，就仿佛上天突然斩出了一剑，劈开了漆黑阴森的夜色。

长安城头，仿佛水沸，仿佛山崩。

片刻之后，一张太极图出现在剑光背后，阴阳双鱼轮转流动，栩栩如生，伴随着阴阳双鱼越来越生涩的游动，那束淡青色的笔直剑光在双鱼的旋转中不住颤抖、扭曲、一点点崩解。

独孤五陵点点头，悄声对我说：“师父，我去了，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

独孤五陵一扬手又有四道剑光射落四方，正式将这轮旋转的紫蓝色漩涡和我罩在了八阵图般的剑光之中。

然后独孤五陵踏着淡青色剑气拔地而起，呼啸着迎向了长安城。

长安城那头，太极双鱼已经消散，连带着那术冲天的剑光一起，崩解无形。但是紧接着，更亮的剑光开始以十倍百倍的速度亮起，纵横挥洒，仿佛一张慢慢编织起来的大网，将长安城这座庞然怪物笼罩其下。

大网背后，是不断亮起又不断消泯破碎的太极图，这些太极图笼罩的范围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稀薄。

我隐约看见，踩着剑光的独孤五陵已经登上了长安城头，他所到之处，人体坠落那巍峨雄伟的城墙仿佛落下一阵急雨。

独孤五陵，这一刻真的是独孤武林了。

在我感慨万分的时候，四面八方的八柄光剑突然亮了起来，紧接着我感觉我的身周，什么东西正在飞速流逝，我抬起头，看见那起初正在缓慢温和旋转的紫蓝色漩涡开始加速了，那漩涡中央一小块看不透的黑暗之处开始扩张，隐隐可以看见一些神秘的星光在漩涡中央透出来。

显然，那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星光。

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我听见周围的喧哗愈演愈烈，终于，从我目光的边缘，那些幽暗的森林树墙中，钻出了近百名衣衫各式的江湖人士，他们从三个方向向我包抄过来，有人在他们中高喊着，“杀掉这个人，直接封列侯，赏千金！”

我一脸茫然，然后就看见冲在最近前的一名峨冠博带的高古文士抬手向我砸过来一方砚台，手丝毫不抖，砚台劲道也足得很，在空中带出了风雷般的破空声。

这一出手就险些把我吓尿了，看这风声，少说也是罡气境中阶以上的高手啊！

然而这方投石机发射的石弹一般呼啸飞来的砚台在据我十步左右的距离上，突然就在半空中炸碎了。

那名高士显然不相信，他鼓足了气力，又甩过来两块，动作潇洒至极，让我想起了七侠镇街头那些打架的时候抡板砖的小青年，丰采是一样的。

结果咔嚓咔嚓连续两声，砚台都在差不多同样的位置凭空炸碎了，我隐约可以看见一层淡青色的光幕在我的面前发生了轻微的颤抖。

有人喊了起来：“独孤再用剑阵庇护他！我们一起上，看看他独孤怎么顾得过来！”

响应者云际，一瞬间，什么砚台、斧子、飞刀、投枪、弓箭、链锤、鞋底乃至假牙都向我砸了过来，转瞬之间，我眼前的淡青色光幕不住颤抖摇晃，让我感觉它下一刻仿佛就要崩溃了。

但依旧撑了下来。

此时最近的人已经冲到了据我不足十五步的位置，有人高喊：“鲁大师，用你的隔山神掌拍死他！”

人群中一个身着月白色宽大练功服的光头大爷呵呵笑着，大摇大摆走了出来，长袖大摆左右生风。人群一阵叫好，他甚至还向四周团团一拱手，然后举起双手沉钟坐马，拿着架势说：“既然如此，各位老少爷们，这首功可就归了兄弟我了！”

人群中一阵附和：“鲁大师德高望重功力深厚，我等佩服，这首功就给了您吧！”

光头大爷闻言点点头，重重一阵跺脚，嘴里嘿嘿嘿大吼三声，向前狂跳三步，隔着那道淡青色光幕连续向我劈出了十几掌。

不得不说，独孤五陵给我留下的剑阵还是很厉害的，隔着光幕，我都能感觉到长安城下的绕城风吹动我的头发，可这位鲁大爷无形无质的掌风，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光头大爷和我隔着光幕对瞪了一眼，然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说：“小子，我看你平性纯良，人本不坏，应该只是被人胁迫。要一掌拍死你，我实在不忍，这样，你大胆走出来我们给你让开条路，你想回家也好，想去其他地方也好，我们都不拦你，你看怎么样？”

我乐了，这大爷说话的时候表情风格和我师父一模一样，就好像两个人师出同门一样。我笑着说：“大爷啊，不是我不想走，实在是现在不是时候，其实我也不想打架的，我看大家也挺累了，要不咱们就在这歇一歇，等天亮再说？”

大爷想了想，说：“小伙子你这个提议很好，人也很有礼貌，我非常喜欢你，要不你出来，我收你做弟子，传你一套绝世武功，保证你走到哪里都受万众瞩目，你看如何？”

我说：“可以啊，你姓鲁是吧，鲁大师你好，久仰久仰，如雷贯耳。大师您请过来，咱俩亲近亲近。”

鲁大师连连摆手：“不不不，哪里有我过去的道理，作为你的长辈，应该是你过来才对。”

我说：“地主之谊地主之谊吗，原来是客，主人难道不该迎客吗？”

鲁大师继续摆手，还想再说什么，但他背后那个壮实如酒桶的小矮子实在忍不住了，混在人群里一脚踹在了鲁大师的屁股上。正在向我摆手的鲁大师措手不及失去了重心，向前趔趄了好几步，一头撞在了光幕上，下一刻，他原先站着的位置顿时腾起一片血雾。

众人哗然躁动，纷纷怒叱我心狠手辣，对这么万众尊敬和善可亲的鲁大师都下得去狠手，简直不是人。

我顿时百口莫辩。

从人群中又站出一位五十来岁的老阿姨，贴耳短发，和蔼可亲，她冲我微笑了一下，用鼻孔看着我温柔地说：“小伙子，他们都说你，但我知道你是无意的，你也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来，到阿姨这来，阿姨帮你化解误会，洗清委屈。”

我注意到这位老阿姨手上的金镯子和脖子上指头粗的金链子，格外扎眼，令人目眩神迷，不由得上前了两步，道：“阿姨，我就来……诶，不知道您是何门何派的高手？小子有些失礼了。”

阿姨微笑着，那对凝视着我的鼻孔里透露着鼓励的光，她笑着说：“在下闫芳，河北太极门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