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月X日

今天我和少年的身份似乎对了换，他一言不发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他坐在枝头上，脚沿着垂下的枝条浸入湖面。他不曾和锦鲤嘻笑，我没把外婆又病发的事情告诉他。这是外婆要我隐瞒的，她对我说生死有命，天道轮回。

外婆不想让少年伤心，即便外婆知道这不是颂神和他的巫女第一次分离。但不是第一次又如何，这世界上即使分离一直循环往复，也依然千年如一日的承担着悲伤和泪水的重量。

外婆虽然个性固执己见，但人老了就没了和命运对抗的活力。青春是生命和精神的根基，更是拼搏的源动力，但这东西资源太有限，和时间相比它们短暂的不值一提。

我没有去试着反驳外婆，最清楚的记忆只记得眼泪在我眼眶中打转了几圈，在她的怀里哭了很久。

外婆对我说了一句话叫我一定要记住，死亡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完全是终结，而是化在别人的生命中铸就永生。

我不理解外婆这句话的含义，我所能力所能及知道的只有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个期限醒目打着永远的标签。我后悔我的任性，我为什么要和外婆吵架，明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十二年。

我冲到树林里，我知道家族祠堂过不久就要放上外婆的名字。我想起了湖中那片片飞舞的萤风虫，拜托了，如果是奇迹的话，请给我一个实现的机会吧。

分别，最讨厌了……

少年的沉默或许是看穿了我小小心中放不下的事，也有可能是作为神明知道外婆之后会变成如何的模样。

神也会孤单的，这句话我好像读懂了些为什么。如此漫长的生命里，和短暂生命的人类有了交集，然后呢？十年后，百年后，千年后……留下的说到底就只有神明自己的回忆。

“她是第二十一个看见我的巫女……”少年手里摆弄着那片叶子，“也许哪天你也会离开吧。”

残酷的现实总那么喜欢和绝望勾肩搭背，神明理解这些比人类透彻的多。说完他又嘲笑起自己刚才的话，“对啊，你一定会离开的。”

那天迟早会来的，人类有限的可悲寿命终究比不上神……

“我才不会离开你呢！”我当时情绪失控搭错了弦，居然说了如此蠢的话。怎么可能不会离开，就如同四季交换的叶子一样，没有什么可以变成永恒。

“你当然不会。”少年说道，“她们也不会。”

说完，他把手放在了胸口，和那时候外婆做的动作一模一样。

我静静的看着陷入回忆的少年，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坦然面对这二十余次的离别。

我毕竟个孩子，他说我是小鬼头一点都没错，我连一个人的离开都无法接受，也许就因为是渺小的人类所以终究比不上神……

X月X日

神应该比人类坚强许多，少年只是昨天沉默了一天，又熟练的绽放了他惯有的微笑。

我的父母开始和别的亲人轮番守着外婆，即便是毫不相干的外人恐怕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件终究会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约定俗成的闭口不言。

“死了就死了，只是脱了这皮囊。”外婆看惯了生死，作为巫女，她对这事情一直都倍加冷静。“人世间难说的执念太多，能觉得这辈子过的幸福就难能可贵啊。”

外婆从我小的时候就偶尔会说起死后的事，只是与现在情况不同，那时她身体硬朗的很，加之我年龄太小，觉得离别只会发生在太远的未来。

于是它现在近了，就在咫尺。

身为巫女的外婆告诉我，怀着幸福的心情去死，其实也是一种福分。至少灵魂不会凭借一腔执念在凡间流浪漂泊，等着被仇恨，愤怒，寂寞吞噬理智变成比恶灵还恐怖的风暴。

风暴和恶灵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们只是仇恨的化身，没有理智和心灵可言。它们不仅仅会伤害人类，而是对所有的生灵都抱着妒忌。它只有摧毁的本性，是这个世界最恐怖最悲哀的孩子。

在门外，情绪并未平复的我偷偷问着少年，神明到底是不是永恒的，毕竟他们这么强大。

“我们也会死的。”少年说的比外婆还轻描淡写，“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跳出轮回，这是这个世界的强大意志定下的规则。”

“神的死不是寿命，而是信仰。如果有巫女不再信仰我了，到那时候……”少年顿了一下，“我或许会彻底消失吧……”

从信仰里诞生的神明终究要依赖信仰而生，原来神明也可以那么脆弱。

X月X日

庆祝颂神的庆典在小镇举行，这是小镇最繁荣的时光。我忘了当初是如何一气呵成的完成动作，只记得刚要起舞时，拥挤的人潮间，升起了灿烂的光辉。

在白天黑夜的黄昏分界线，那群如潮水般的萤风虫潮飞向了高空，围绕着整个小镇飞行。

人们的惊呼不绝于耳，这么庞大的萤风虫潮在我们国家几乎罕有。

“唱吧，小鬼头。”少年在我耳边慢慢说，“这才是颂神之歌该有的盛况啊。”

华灯间，挂饰的响声，纸扇舞动的轨迹，这是我第一次因为成为巫女而自豪。

X月X日

处在弥留之际的外婆欣慰的对我说这是她这辈子看过最美的庆典。我告诉她颂神很满意，她疲惫的身体拼命了的笑出来。我知道她在坚持，坚持着听到颂神的答复。

“这下终于可以放心走了啊……”外婆有气无力的说，“以后巫女的使命就交给你了。”

一滴眼泪滑落外婆苍老的面颊上。

我点了点头，我准备接受这个身份，为了外婆，也为了颂神不要消失。我要向外婆一样留在颂神的记忆里，这样我就不会离开了。因为颂神他还记得我，就证明我曾经也活生生的存在世间。就如现在我外婆一样，她会在我的回忆里永生，直到有天，我带着回忆同她一起离去。

X月X日

外婆是在昨天夜里走的，妈妈说她走的很平静。在灵堂上我见了她最后一面，她面容很安详，睡在棺材中，如同在做一场不会醒来的美梦，面带笑容。

我本以为这天我会哭到昏厥，但我只是平静的流着眼泪同她道别。可能是很早就做了思想准备，我没有在成为下一任巫女后哭的太难看。

接任巫女的原本该是我妈妈，可惜她没有任何灵力，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少年来了，他就站在我旁边，在外婆的头顶探下身，落下了一个吻。

“晚安。”他摸着外婆的脸颊，“好好休息。”

这个时候，我出现了错觉，少年此刻静谧温柔的侧面像极了艺术馆壁画上飞翔的天使。可能少年本就是一个天使，他那么善良。

他和我们一起眼睁睁看着外婆的尸体送入了焚化炉，燃烧的火光间，少年靠在了我身边，嘴里却听不清在呢喃着什么。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真的就是个小孩子，只是由于神明的出身，不愿意去承认。寂寞也好，难过也好，我记得外婆说神也会感到孤单，他们也是有感情的，只是不擅长类似人类这样去表露。

亲人的哭声一直环绕在我的四周，看着烟囱里冒出的浓烟飘向天空，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助。我成为了巫女，在我们家族史上是最年轻的继任者，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同类，我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个站在孤岛上的女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