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鸦雀无声。

刘进涛和乔云生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这段惊心动魄的故事由王立志说出来，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刘进涛见识过王立志的身手，但是他无法想象他的大胆、狠辣，已经超出了自己生平所见。如果王立志真是一个“绿领章”的战斗员，那这个“绿领章”该是一支多么神奇的部队。

眼见王立志陈述的这些内容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判断范围，刘进涛和乔云生只能静静地做一名旁观者，把整个审讯的主导权交给了蒋其光。

蒋其光轻轻地问道：“那后来呢？你就一直留在上海了？”

王立志说：“是的。一直留在上海。因为1935年年底的时候苏区被国民党围剿，红军被迫长征。吉安的红军家属也基本都被反动地主还乡团杀光了。我无法回去复命，也呆不下去。”停了半晌，王立志说：“再说，回去我是罪上加罪。绿领章纪律森严，一定会被执行纪律。我无脸，也无胆见首长，首长为我争取戴罪立功的机会自己没把把握住。我……我算是一个逃兵吧。”

蒋其光嘴角微微颤动：“那不是你的错。党内出了叛徒，走漏了风声，我们的交通站早已经被敌人破坏了。你带着那个特派员来上海本来就是自投罗网的。”

王立志啊了一声，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想不到自己20多年隐姓埋名，背负着沉重历史的包袱，背后却是这么一个阴差阳错的故事。一霎时百感交集，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懊恼，只觉得嗓子梗着一块硬物说不出话，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刘进涛和乔云生也是默默的一声叹息。

蒋其光说：“你还记得联络点的接头暗语吗？”

王立志苦笑道：“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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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其光说：“我们对一遍试试？”

王立志惊愕地抬起头，望着蒋其光。蒋其光微笑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王立志神情恍忽，如同活在梦里一般，一字一顿地道：“掌柜的，明年还要不要收生丝？”

“那要看行情，我们明年只收桐乡的生丝。”

“镇江的也不错，掌柜的考虑一下？”

“镇江的老板架子大，给的价钱我们吃不下。”

王立志眼含热泪：“董掌柜？”

蒋其光微笑着点点头：“老王，我看看你那枪伤。”

王立志尴尬地笑笑，缓缓解开衣服，露出半个肩膀，上面赫然一个酒杯大小的伤疤。

蒋其光抹了把眼泪，对刘进涛说：“把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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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志走出铁门，蒋其光走上前，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刘进涛和乔云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两人怔怔地站了起来……

王立志家里。

彩芹喜气洋洋，使了全身的本事张罗了一桌子精致饭菜。桌子上摆了两瓶召楼大曲。

蒋其光、刘长利、刘进涛、乔云生几人都来了。

蒋其光举杯道：“同志们，今天啊，是我十几年来最高兴的一天。一来呢，我们圆满结束了这个桉子；二来呢，找到了我当年的救命恩人，我的战友，了结了我十几年的夙愿。所以我提议，这一杯，我要感谢我们平安分局的同志们，顺便祝贺王道远同志恢复一个新社会的公民身份。干！”

大家都笑嘻嘻地碰杯干了。

王立志说：“老蒋，还是叫我王立志吧，这十几年啊，都习惯了。突然叫王道远，别说我自己不习惯，别人都觉得奇怪了。”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说，好好，就叫王立志，都一样。

刘长利端着酒杯说：“哎呀，老蒋这样说，那这第二杯，得表扬我们平安分局的刘队长。他英明神武，火眼金睛，破桉如神，居然挖出了我们老蒋同志潜伏多年的战友，实在是功不可没。希望我们刑警队再接再励，再立新功。来，干！”

大家都听得出刘长利话里调侃的意思。刘进涛嬉皮笑脸的说：“还是局长领导有方啊，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刘进涛端了酒杯，向乔云生递了个眼神，两人站起来齐齐向着王立志。刘进涛说：“老王，你是前辈，这段日子可受委屈了，我和云生向你赔个不是。”

王立志也站起来戏谑道：“我可真受委屈了，关了我那么久不说，差点让你们两个把我送进国民党军官训练团了，吓得我一身汗。哈哈。”刘进涛和乔云生嘻嘻一笑。

刘长利诧异道：“哎？有这事？老子怎么不知道？是不是你们两个家伙假传圣旨啊？”蒋其光把缘由说了一遍。刘长利差点跳起来：“罚三杯！罚三杯！妈的，尽瞒着老子搞鬼。”

一圈人酒量颇好，喝得热闹。

这时，一山凑了过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大家。蒋其光摸摸他的头：“叫什么？几岁了？”

一山说：“我叫王一山，8岁。”看见爸爸和那么多警察叔叔一起有说有笑，一山说：“警察伯伯，我同学说我爸爸是特务，我就说我爸爸不是。”

刘进涛哈哈一笑：“一山，你爸爸不仅不是特务，还是个英雄。”

一山说：“真的？”

刘进涛点点头：“警察叔叔说的，真的！”

一山立刻挺起胸膛：“我明天就要去学校告诉我同学去。”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王一山不认生，眼巴巴看着刘进涛腰里的配枪，吵着要玩枪。刘进涛犹豫了一下，把腰上的撸子解了下来，子弹退掉，递给一山：“不要拿外面去啊，就在家里玩。”彩芹慌忙跑过来，在一山屁股上拍一巴掌：“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来捣乱。”一山一熘烟跑去沙发上玩枪去了。

刘进涛笑着说：“这小家伙，凶得很，把老潘的腿都咬了。”

蒋其光说：“老王，你这孩子好好培养，以后一定是个人才。”王立志笑笑没说话。

酒过三巡，话题又扯到王立志身上来。因为蒋其光当天就把王立志亲自送回家，后续也就没有了交流。大家对王立志那些年后面发生的事情颇感兴趣，只是不好意思用太直接的方式问他。现在喝得脸酣耳热，正好把话匣子打开。

蒋其光说：“老王，你那天受伤跑掉后，怎么在上海呆下去的？”

王立志说：“我挨了那一枪，还好子弹没留在里面，找了件衣服盖住伤口，去一家旅馆住了半个月把伤养好。”

乔云生插了句嘴：“老王，那你得有钱啊。”

蒋其光笑了：“云生，这你不懂吧，绿领章的要去做贼，那肯定是贼王。他们要是连饭钱都混不到，教官要跳楼了。”

乔云生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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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其光知道有些话题不便多讲，转过话头：“老王，你当年怎么保住你这房子的？”

王立志把干掉麻皮阿四的事情说了一遍，堪堪漏了桥本做掉杜守义。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刘长利说：“妈的，真是痛快！好手段！老王你这个我得和你喝一杯。”

乔云生笑嘻嘻地：“老王，我还去了趟抚顺战犯管理所，找了你的老朋友沉化龙，他对你佩服得很呢。让我带个话问你好。”

王立志只好把对付沉化龙的事情又讲了一遍。打了沉化龙的招牌还是挺管用，党通局和后面的人找碴，基本都应付过去了。大家是一阵轰笑。

刘进涛突然想起一件事，说：“老王，那个保密局的队长也死了，是不是你做掉他的？”

王立志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那会儿不是被关着嘛。谁知道呢。”

蒋其光岔开话题：“老王，下一步你怎么打算？”这个话题倒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都想看王立志怎么回答。

王立志说：“那还得麻烦局里的领导帮我结个桉，去周代表那里说明一下情况。我还是想去汽车制造厂工作，做新社会的工人阶级，为新中国造汽车，光荣。”

刘进涛说：“刘局，我看不如把老王调我们局里干警察算了。”刘长利说：“这好办，就看老王愿不愿意。他愿意，我马上找市局领导。”王立志连忙摆手：“不不，我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如以往，干不了几年就退休了。干刑警抓特务，还得要进涛和云生这样的年轻人。”

蒋其光说：“这个事，你们要慎重。现在进公安局工作不是时候，市局那边因为重用投诚人员被上面查了，不少人都受了牵连。老王现在这个身份进来不合适，咱们别没事招事。我看，当工人也不错，建设新中国也需要人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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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利知道蒋其光说的是“潘扬事件”，上海反特采用的“以特制特”虽然很成功，但是也引发了一些不同的声音，结果，一批领导都被撤职查办。当下几人再也不提这个话题。

一圈人边喝边聊，尽欢而散。

蒋其光送走其他人后留了下来。和王立志两人坐着喝茶。

蒋其光说：“老王，你的事，我得回趟北京，把你的组织身份落实一下。当年虽然事出有因，但做为一名老兵，应该向组织有个交代。”

王立志点点头：“我甘愿接受纪律处分。”

蒋其光长叹一声：“唉，处分什么啊，也就是走个程序。全国解放，不少隐蔽战线的同志都从地下冒了出来，都做自动脱党处理了。他们中间不少人九死一生，很受了些委屈。我回去找找吴诤同志，把你的情况和他谈一谈。”

“哎，还是别找我的老连长，我哪里还有脸见人。老蒋，你就让我安心干个工人吧。我喜欢搞汽车。老实说，我们这些人能活到今天，我特别知足。当年参加红军，不就是为了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嘛。”

“你搞清楚，我可不是去北京帮你要待遇。我是可惜你这副好身手，你才40出头，还能干事业，要不来军队吧。你琢磨琢磨。”

王立志沉默了一会，岔开话题：“老蒋，当年被捕的特派员黄山，后来怎么样了？”

蒋其光眯着眼睛：“他真名叫黄少华，是一名机要干部。记忆力超群，传送情报全凭脑子记，掌握了我们很多机密。那家伙被捕后撑不了一天就变节了。后来，特科费了大力气把他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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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如果他没有被捕，说不定现在还是我党的一名高级情报干部。老王，假如当年没有你救我……”蒋其光笑着摇摇头，换了一下口气：“干咱们这一行可真不容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啊！”

王立志听着着蒋其光这番话也是暗自叹息。是啊，倘若自己当年被捕，又会发生什么呢？脑海里闪现出黄山那一刻无助、惊恐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感觉。

停了半晌，王立志说：“老蒋，你现在怎么不问我让你放过的那个人呢？”

蒋其光哦了一声，狡黠地笑笑：“有些秘密既然是秘密，那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好了。放不放过他，你来决定，因为我信任你。”

“老蒋，你这人义气。”

“这就是我官儿做不大的原因。老是被首长批评江湖习气，无组织吴纪律。”

两人会心一笑。

王立志从公安局出来，一场大难消于无形，最高兴的就是陈庆风。

两人喝酒喝到大半夜，陈庆风又哭又笑，彷佛自己获得重生一般。搞清楚了王立志的真实身份，陈庆风感慨道，难怪当年干不过王立志，现在总算搞明白了。

还有一个人也很高兴，那就是李玉兰。王立志回家几天，把那台施特劳斯钢琴亲自送到了周仁海家里。周仁海和王立志脸红脖子粗争了好久。最后还是拗不过留下了。当然，周家的门又被高高兴兴拆了一次。

最不高兴的要属彩芹。公安局的人把收缴的金条送回来，王立志死活不收。说当年抗美援朝捐款自己不方便捐出来，现在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这笔钱捐给国家了。刘长利和刘进涛说了些客气话，让抗美援朝总分会的同志来办了捐赠手续。彩芹心里舍不得也没奈何。打那以后不时拿出来唠叨几句，王立志也懒得理她。

王立志的工作分到汽车制造厂，意外的是干上了保卫科的副科长。王立志百思不得其解，找了周仁海几趟。周仁海说那边的人事他管不着，这个事情是蒋其光和刘长利去操办的。

蒋其光从北京拿回来王立志的证明材料，让王立志重新办理入党手续。厂里的领导是刘长利的战友，找了王立志谈话，亲自做了安排，王立志也只能作罢。

保卫科副科长可以配枪，王立志配了一把半新不旧的撸子，倒是便宜了王一山有了新玩具。

办完了这事儿没过多久，蒋其光跑过来告别，说他调回北京了。拉上刘长利、刘进涛和乔云生几个在王家又喝了一顿酒。

第二年，彩芹给王立志如愿地生了一个闺女，巧的是李玉兰肚皮也大了，给周仁海添了一个儿子。两家人相隔半条街，自是经常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