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来坐在男人对面，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自己的下巴，许久都没有开口。他不想直接抛出视频证据，乐毅既然这么叮嘱，肯定有他的原因。

什么样的开场白，能一击即中呢？他思考着。

男人淡定地坐在那里，十指交叉搁在桌上，默默研究着桌面上的一道刻痕，看着像中文的“人”，又像是片假名的“イ”。

桌面不是原木做的。他在心里暗自遗憾。刀刻在木头上有一种细腻的弹性，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小时候家里的餐桌底下被他刻满了字。

“可恶！去死吧！你这只臭虫！”

“总有一天，会把你杀掉！”

他低下头，鼻翼细微抽动。

“那个混蛋。”他在心里骂道。

男人视线离开了刻痕，他抬起眼，正跟江未来的眼神对上，江未来微微蹙眉，双眸直直地聚焦在他脸上，两颊的咬肌向内收紧。男人瞬间想到了狼，狼是非常有耐心的动物，会花大量的时间观察它的猎物，从不冒然出击。面对一匹狼尚有生机，若是面对一群狼……

“你这手上的疤什么弄的？”江未来终于开口了。

“刀。”男人仰着下巴看着他。

“什么样的刀？”江未来又问。

“练习剑道用的刀。”

”怎么弄的？“江未来继续追问。

“初心者时收刀不熟练，割伤的。”男人目视前方，做了一个收刀入刀鞘的动作，速度很快，动作流畅。

“其实我对日本的剑道不太了解。”江未来搓着手，很虚心地请教道，“练习时也是用的真刀吗？”

“是的，要熟悉真刀的重量和手感，实战中……”男人停下了话语。

江未来像是没有听到似的，继续很有兴趣地问道：“你练了多久了？”

“十年。”

“师父有传授给你什么绝招吗？”

男人冷笑一声，“奥义不是靠他人传授的，是靠自己领悟。不是用头脑去想，而是用身体去行。”

“你的剑道奥义是什么？”

“一步斩。”

“噢？听上去就很厉害。”江未来真诚地说，“怎么领悟到的？”

男人深吸一口气，视线越过了江未来，透过候问室的墙，穿过时空……他的面前是虎冷酷的白睛。

“生死之境。”男人缓缓吐出了四个字。

“原来是这样，在生死对决的瞬间领悟了奥义。”江未来点点头，“其实我也有过赤手空拳和歹徒殊死搏斗的经历，我领悟了一招奥义，叫空手接白刃。你猜……我接不接得住你的刀刃？”

男人嗤笑一声：“你在开玩笑吧？”

“开不开玩笑，我们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试一下？你在找死吗？”男人收起了笑容，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高举过头顶，“就算你空手侥幸接住了，刀刃稍稍翻转一下，手掌就没了。”

“噢？你的刀那么锋利？”江未来瞪大了眼睛。

“当然，我用的是无量小路宗仁所造名刀，刀刃的锋利程度，足以砍断钢筋水泥，用刀接，刀都会被砍断刃。你用手接？”男人蔑笑。

“刀被砍断刃？你是指这样吗？”江未来漫不经心地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那把胁差的断刃，断口处有“昭和”二字。

男人看着那张照片，良久，他缓缓地说道：“昭和五十九年，大诚黄衣衛。”他从鼻子里漫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把刀是我师父造的，算不上什么名刀，用来接我的刀，完全是螳臂当车。”

“所以……接你刀的人死了。”

男人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江未来凑过去，小声说，“当时接你刀的人，是吉原亮。”

男人低着头，睫毛微颤了一下，随后快速眨了几下眼睛，仍旧没有接话。

“噢，你不用担心，你在日本杀人也好放火也好，我们都管不着。”江未来直截了当地说，“那是你们国家的事情。我只是想知道，尸体上的那把刀，为什么……”

“江队。”男人失去了耐心，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关于刀的事情，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作为交换，今晚我必须离境，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好，够爽气。”江未来一拍桌子，靠到了靠背上。

“如你所说，我不是亮，真正的亮已经死了。”男人垂下眼睑，用很低沉的声音答道，“三年前，亮和我决斗时用的就是这把胁差，刃也是那时断的，后来我重新制了木柄，托运到了国内。”

“刀为什么在晏清手里？”

“刀本就是我转赠给晏清的，后来被亮收藏了……亮活着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很亲近……这刀可以说是亮最后的遗物。”

“噢。”江未来反应了过来，“说说1月5号晚上的事。”

“那把刀一直存放在晏清办公室里，但是那天晚上，却插在郭坤的尸体上。一切就跟五年前一样，我第一反应就是这又是一个局。”

“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那是我们在日本时发生的事，你刚才说过这不归你们管。”

江未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那天酒吧里唯一的生面孔就是东子和那个大眼睛，所以我们以为这件事情是他们做的，他们应该是石楠派来的，特意用那把刀杀了耀城地产的人，是为了给我们一个警告。但我们打算反将一军，把他们从暗处拖出来，所以晏清把东子的指纹转印在了刀柄上，然后我把刀放回了尸体边上。”

“后来你发觉这是个大乌龙，所以跑了？”

“不，我并不是要跑，我确实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今晚必须离境，这是一个月前就安排好的，但你说的没错，陷害东子这件事情确实是个大乌龙，后来我们才明白他的真实身份是警察。”男人像是赶时间一样，语速很快，带出了南方口音。

江未来仔细地观察着他说话时的神情和动作，然后在脑中渐渐理顺了整件事情。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了什么，然后画了个圈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我还有一个请求。”男人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的目光第一次聚焦在了江未来的双眸上，“请帮我打电话给东子，我要和他做个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乐毅肩膀夹着电话，正在开门，他进屋后放下手里的东西，左手拿起电话，“行，我五分钟就到。”他把菜连着包装袋一股脑儿全塞进冰箱里，转头就出了门。

乐毅一路跑到派出所门口，江未来刚好推门出来，一伸手拉住了他，“案子还在侦查过程中，希望你注意保密。”

乐毅喘了口气，点点头。

“有几个进展可以跟你分享下。”江未来一口气都不带停顿地说完了，乐毅原有的疑问有了答案，但又生出了更多新的疑问。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往里走去。

他拉开门，男人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着他和身后的江未来，乐毅回想当晚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那匆匆一瞥，他当时也是这样条件反射地回望他，目光很散。应该是这个人没错。

乐毅进门以后，江未来关闭了摄像机，招呼看管民警和记录员退出了房间，“东子，我就在玻璃外边儿，有事叫我。”他活动了下脖子，看了男人一眼，出去带上了门。

“之前的事很抱歉，误会你是石楠的人。后来才知道你是警察。”男人开口了，“我有关于石楠的情报，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样的情报，说说看。”

“我先说交易。我离境以后，希望你们的人能保护晏清，他可能有生命危险。”

“等等，谁要杀他？石楠？”乐毅反问。

“是的。石楠就是个疯子。”男人眉心紧锁。

“你先说说石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也好采取相应的措施保护晏清。”

“好。他来这里有两个目的，一是夺回我们从他那里转移走的原本属于壶庆会的资产，二是谋划一起大事件。”

“什么大事件？”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称之为——黑暗降临。他有个帮手，那个人的名字叫班亚。”

“什么！班亚？！”这个名字在乐毅的处理系统里卡了一下，十几条进程同时被激活，他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数的信息在系统里跳跃着四下炸开。

“班亚！”江未来在单面透明玻璃外，照着男人的口型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头皮也一阵发麻。

“你见过班亚？长什么样子？”乐毅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见过一次，大概二十出头，身材在泰国人里算高大的。”

年龄对不上，乐毅松了一口气。

“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兵，领口上都别着红色三角形的徽章，里面是一朵木棉花。”

木棉花？乐毅的眉头再次纠结了起来。

“班亚为什么要帮他？”

“最主要的原因是，石楠有军火通路。”男人说，“石楠是个野心巨大的疯子，他从来不满足于继任壶庆会的会长，他想要建立自己的国，首先他要有自己的武装力量，班亚的队伍和装备都是他资助的，那几年帮会比较景气。后来投资接连失败，账面出现大量亏空，石楠查出来是亮做了手脚。当时亮利用影视投资的套路，大量洗钱，把帮会的资金转移到了国外。晏清在这里的生意能顺利启动，都是得益于亮事先的打点。”

“明白了。那壶庆会原来的会长是谁？”

“林夏树，林先生。”

“林先生？”乐毅若有所思，片刻他问道：“是林先生指定石楠继任会长的吗？”

男人想了想，说：“这件事说来有些奇怪……石楠和林先生的关系，似乎不简单。”

“怎么说？”

“这么说吧，帮会的正式成员称为舍弟，舍弟都拜会长为义父。这个石楠，我第一次见到他是距今十一年前，他当时站在林先生身边，从打扮看并不是舍弟，但是他称呼会长为——父亲。”

“石楠是林先生的儿子？”

“据我所知不是，而且石楠和林先生的外貌毫无相似之处。但我所说的奇怪，并不是指这个，而是指他继任会长的经过。五年前，石楠突然又出现在壶庆会。当时林先生身体出了状况，已经很少露面了。石楠回来之后，帮会的舍弟头和若头接连死于非命，我也受到牵连差点丧命。当年二月他便继任了会长。”

“你怀疑是石楠杀了他们？“

“不……”男人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再细讲下去，“总之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之前种种误会我再次向你道歉，请你相信我们不是敌人，某种意义上说，我和晏清是站在你这边的，包括我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所以，请你务必保护好晏清，石楠说不准哪天动手。其实，晏清今天早上收到了石楠的口信——那人说，黑暗很快就会降临。”

“黑暗很快就会降临。”乐毅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你有想到什么吗？”

“抱歉，完全没有头绪。”男人摇摇头。

乐毅弯曲的食指抵在下嘴唇上，从各个维度分析着这句话。在他的核心处理器里，有一个线程亮了起来，数行代码掠过，光标停在最末闪了几下，一个日期跳了出来。

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