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亲自与恒佳跳槽到爱西的骨干员工谈完话，并将谈话记录汇总报告给查理欧时，已是三天以后。

查理欧坐在办公室里，认真研究了报告，第一次对恒佳的组织体系，各部门负责人的概况，有了详细的掌握。在这之前，没有哪家中国民营企业，如此详尽地进入他的视野。

报告相当详细，也保持着谈话的原汁原味。

查理欧最关心的答案是：这些人为什么要离开恒佳？他知道这一点反映了一个公司的离心力所在，离心力强了，内部将难以控制，自然很容易突袭成功。

剔除了一些个人因素后，查理欧从记录中归纳出两个主要原因：

一是工作压力太大，常常需要连续加班。

看到这里，查理欧心里冷笑了一声：“哦，原来承受不了高压的，都奔着我这里来了，怪不得爱西的竞争力比不过恒佳了。”

但恒佳为何能保持超高的压力，对他还是一个谜。

另一个原因是对人不尊重。其中一份谈话特别指出，恒佳的总裁范胜轩脾气急躁、火爆，动辄对身边的高官训斥得狗血喷头，而这一点即影响了恒佳的企业文化。“当然，他们整个一个压力驱动型组织，而不是价值驱动型，就得靠不断施加压力，来推动组织前进，自然不可能总和颜悦色。”

仔细研读完这份记录后，查理欧收购恒佳的兴趣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大大增加。他认为恒佳的核心竞争力主要来自劳动强度大、人力成本低，这符合中国国情：全球化的产业分工就是西方国家将高污染、高能耗、劳动密集型的低附加值的产业转移到中国或印度等不发达地区，所以像爱西这样的高科技企业，有时就打了瞌睡，没留意中国企业在这些领域的竞争，使恒佳猛然成长到可以和自己叫板的程度，说白了也就是高科技领域的血汗工厂。

“保罗，谢谢你的报告和谈话记录，它们对我非常有帮助。”这天上午，查理欧特意将保罗召到自己的办公室，鼓励完了又提出新的要求：“那份保罗报告，请允许我这样称呼它，我希望你能够再做些工作，升级一个版本，我们也许可以提交到比尔那里。”

保罗双眼放光，兴奋地领命而去。查理欧则准备抽整个上午，来思考恒佳的事。

他的这个习惯是亚太区总裁比尔强迫他养成的。比尔以前常常提点忙着具体事务的查理说：你越做到高层，越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关注行业的趋势，思考用更正确的方式用人。要把执行的快感留给下层，自己保持思考的乐趣。

“怎么样才能实施这场收购呢？恒佳目前发展迅猛，风头正健，按中国人追高杀低的炒股心性，他现在断然不肯出售的。该怎样做个局，才能让他乐于被收购呢？”带着这个长久萦绕在心头的问题，查理欧踱到宽大的落地窗前。

北京的春意已经很浓，护城河旁密密的柳树在和煦的春风里闪着光。查理欧俯瞰着如画的景色，忽然记起紫薇提过的一个问题：“你去实地看过吗？”

是啊，如果能去恒佳认真考察一番，肯定会有更多的第一手感觉。

但作为爱西中国的总裁，查理欧自己当然没机会去考察恒佳。

他扫视着窗外一幢幢巍峨的玻璃幕墙大楼，方哥逐渐在心里浮现出来。

“他当然能找关系去看恒佳，也不会暴露我的意图。最重要的是，他能知道我重点想看什么吗？不然他去看了，传递回来的信息却是错的怎么办？得找他沟通一下。”

事不宜迟，查理欧打定主意，随即拨通方哥的电话。

方哥却正在301医院忙碌着：“老爷子这几天冠心病又犯了。这不，正在特护病房观察呢。”

“哟，那我也来看看老人家吧。”查理欧平时不愿花时间去关心这些很个人化的事情，但方哥刚在X8项目上帮了自己一个大忙，现在又有事找他商量，因此难得表现出中国人的人情味。

他找秘书询问了当天的日程表，决定抽出三个小时，去和方哥聊聊。

301医院的特护病房，幽静、典雅，豪华的装修中，透着庄重和实用。

方哥的父亲是参加过八路的老干部。当查理欧在方哥的带领下走进病房时，他正斜靠在宽大的席梦思上，瘦小嶙峋的身躯在洁白的床单上只占了小小的一块，精神头却还不错。

“小欧来啦！来，这边坐！”

查理欧一边让手下将花篮和滋补品放下，一边迎上前去：“啊，方伯伯，您老人家快歇着。”

两人寒暄已毕，老人开始絮叨自己的烦心事：“小欧呀，瞧你多好，事业有成，家也安排得不错。哪像我们家这位，家也散了，成天帮这个拉关系，找那个走门路，也不干个正经事呀！”

“爸！您又来了。”方哥虽然是个孝子，但还是忍不住打断老爸的老生常谈。

“方伯伯，您放心，他会有一个完美的家，而且事业也挺有意义的。”

“会有的？哼，我都是黄土已经埋到下巴颏的人了，小欧，你可得多管着他点。”

查理欧对老人好一番劝慰，才和方哥出了病房，走进过道。

“尼娜的事，我已经摆平了。”方哥取出一个金制烟盒，抽出支烟吸了起来。

“花了多少？”

“小钱，不值一提。”

一名高挑的护士走过来：“这里不准吸烟。”

“行，行，”方哥马上在金烟盒上按灭了烟头，带查理欧进了电梯。

“那小护士还不错，不考虑考虑？”查理欧调侃道。

“这里的人？哼，背景个个都挺深，又没什么素质，就会装。”

两人进了楼下的花园咖啡座，各自要了一杯摩铁。

“再说了，咱们现在自由自在，真正的钻石王老五，何必弄套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方哥眨了眨胖乎乎的圆脸上灵活的小眼睛：“找我有事？”

“咦？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老爸啦？他小时候对我还挺好的。”

“就凭我对你的了解，你今天要没事，就算我没有识人之明。”方哥笑呵呵地放下手中的咖啡，又点上支烟：“说吧，啥事？”

“X8项目完成得不错，我还想搞个大的。”查理欧扫了方哥一眼，对方马上将刚吸了几口的香烟扔进喝了一口的咖啡里。

“我想收购恒佳。”

“真的？给我说动心了？嗬嗬，那可真是个大家伙。”方哥挠挠头，眯缝着眼问：“这是您的意思，还是爱西的想法？”

“目前还停留在我这个层面，不过如果判断是可行的，就可能上升到爱西总部。”

方哥两眼闪闪发亮，他也嗅到了猎物的味道：“那么，要我做什么？”

“我已经研判了很多书面材料，但对恒佳还缺少感觉，你能不能去看一看？”

“看自然是可以的。”方哥的反应很快，他马上记起信息部牛副部长的爱人，前几天在神州会说过，牛副部长过几天要去深圳恒佳考察，他觉得凭自己的关系，作为嘉宾混在考察团里，应该是没问题的。

“但你要怎么看呢？”

“收购，我们收购它，就像男人娶一房媳妇过日子。”查理欧撇开繁复的收购理论，给方哥举了个例子：“你要去看，就像为自己挑媳妇那样看。”

“那没问题。”方哥心里马上列出了挑媳妇的标准：健康、长相、性情……，这些东西他还是会看的。

“那我回来，还要给你书面报告吗？”方哥知道爱西最讲规范流程，但要他用文字将自己的感受整理出来，可是要命的活儿。

“那倒不必，你回来和我聊聊就行了。”

查理欧犹豫了一下，收购恒佳这件事，压根还没在爱西立项，自然也谈不上专项经费，但方哥从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他只能酌情从自己的总裁专项费用中拨一点给对方：“就这事，大约要多少？”

“得，”方哥在X8项目上看到了替查理欧办事的油水，他觉察到这次对方谈价钱时的犹豫，就表现得很豪爽：“这点事我先替你办了。不过得先说好，这收购中以后有我出力的机会，可别忘了我。”

“当然，如果真正开始收购，该你干的活还多着呢。”

轻松地说完这句话，查理欧忽然有些后悔：我这个表态会不会过多诱惑了方哥，回来只说有利于收购的消息呢？

“行，那我得认真帮你看看，你放心，我会把这家公司的灵魂，给你看清楚的。”

恒佳有灵魂吗？它的灵魂会是什么样的呢？方哥的话倒勾起了查理欧无尽的想像。

三月的一个周末，爱西亚太区年度营销大会，在香港洲际酒店举行。

洲际酒店坐落在九龙尖沙咀的海滨，虽然被评为全球最豪华的酒店第22名，在海景房可以俯瞰美丽的维多利亚港，但查理欧选择它主要还是因为那个传说：九龙半岛的九座山头，都盘踞着一条奔龙，它们每天早上进海港沐浴，傍晚在海港喝水，而洲际酒店的位置，则是它们入海的必经之地，风水最佳。

亚太区总裁比尔虽然对充满东方神秘色彩的风水不以为然，但还是对这一选择，表示了合理的尊重，今年全球经济不景气，中国区的增长就成了爱西最关注的焦点，他可不想因为风水，给中国区的下属造成心理阴影。

比尔最近的心情非常好，在查理欧的充分提醒下，爱西亚太区刚刚击退恒佳的进攻，拿下了香港的订单。目前还有新加坡一个小项目，因为就在亚太区的大本营，爱西做了大量的工作，和甲方的关系也很熟，比尔觉得十拿十稳，只等开会期间，再传佳音。

在查理欧看来，年度营销大会基本上还是老套子：从总部来的几位大佬，做了行业分析和销售动员，在并不激烈的讨价还价中，确定了新的年度目标，对组织架构进行了微调。

往年，查理欧参加这类会议都是风头最健的活跃人物，但今年，他心里惦记着恒佳这群狼，就觉得这些常规工作，并不能解决爱西迫在眉睫的问题，他的心态有点像个置身事外的观察员。

保罗报告经过增删和加工后，升级了一个版本，已于一周前提交给比尔。在离开新加坡、赶赴香港的前一天，比尔的秘书转告查理欧，比尔会安排两小时，和他讨论保罗报告。

这消息让查理欧有些吃不准比尔的意思：

如果他不支持保罗的报告，那么就不必讨论两个小时；

如果他倾向于采纳保罗报告，那么两个小时的讨论显然是不够的。

不管怎么说，查理欧决心抓住这两小时，说服比尔与自己建立共识。

营销大会结束的当晚，比尔按照日程，邀查理欧一同去九龙香港科技大学的篮球馆练球，顺便讨论保罗报告。这让查理欧有些沮丧：因为这种非正式场合，显然不是讨论大事的地方。

中国人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实际上，爱西这样的巨型公司，也是典型的官僚机构，这句话干脆成了显规则。

为了让比尔打好球，查理欧安排包下了整个篮球馆。

当他们换好运动装，进入灯光璀璨的球场时，除了几个工作人员，空荡荡的别无他人。

比尔个头不高，粗壮敦实，是个典型的明尼苏达人，讲一口稍稍带有斯堪的纳维亚口音的英语，最高学历是耶鲁大学物理学博士。

耶鲁大学有个精英秘密社团“骷髅会”，布什父子、克林顿等都是该会成员，由骷髅会建立的美国历史学会、心理学学会和经济学学会，基本控制了美国国家主导思想的论述权。比尔虽然无缘加入骷髅会，但骷髅会的精神“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必须成为出类拔萃者”，却一直是其人生的信条。

比尔早年效力于摩托罗拉，由于表现太精英，被爱西重金挖角，很快升任亚太区总裁。但大家都看好这颗明日之星，认为这不是他职业生涯的终点。

比尔做完热身后，开始练球。

查理欧殷勤地在一旁为他供球，心里暗自高兴和老板都穿着耐克的运动套装。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刚接起电话，方哥的声音就穿了出来：

“嘿，哥们，咱和牛部长去了你说的那地儿，这不，刚出来。”

“哦？它的灵魂怎样？看透了吗？”查理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嗨，太他妈牛B了。就一句话：真可惜不是我的公司。”

方哥口若悬河地说着他在恒佳的见闻。其中有些查理欧并不以为然，但当他听到恒佳的士气、拼劲时，终于认定：这就是那天在梦里全力追逐、撕咬着自己的狼群。必须将这群狼收为己用，否则在这个赢家通吃的时代，爱西不仅难保世界领先的位置，还可能完全被他人收购。

接完电话，查理欧虽然不动声色地继续为比尔供球，但他的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比尔把自我挑战精神灌注到篮球中：他只玩三分定点投篮，而且从不喜欢打板，只追求空心进球那“唰”的一声。

他玩得极专注、极入神，他的玩法完全是教科书式的刻板、机械，但能保证逐步提高成绩。为了保证前后手臂自动形成九十度，他可以连续三个月，每天练习上万次抬臂动作。

在投了500个三分球，并有380个空心命中后，比尔终于松弛下来，将查理欧传给他的篮球又传回去：“查理，你来试一试吧。”

“我？呵呵，”查理欧接过篮球，活动一下筋骨。在美国呆久了，他已不会像中国人那样说“献丑了”之类谦虚的话，而是直接了当站到三分线外，凝神看着篮筐，倾听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就起跳出手。

只听“唰”的一声，空心命中。

比尔在一旁一下一下地鼓着掌：“不错，很有进步嘛。”

查理欧笑了笑，接连投了10个球，空心命中3个，打板命中2个。

查理平时很少练球，他追女孩还来不及呢，哪有时间练球。但他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爱投三分球，就把紫薇的冥想绘画技术，变成了自己的冥想投篮训练，每当大脑空闲时，就想像自己站在三分线外投篮，没想到今天的表现，让比尔大跌眼镜。

“哈哈，查理，按中国话说‘士别三月，刮目相看’啊，你是如何练的？”他对任何能提高命中率的技术都很感兴趣。

查理欧投得兴起，又连续投了几十个球才停下来回答比尔的问题：

“冥想术，可归于西方心理训练技技术。”但查理欧估计比尔对此不熟，就云山雾罩地吹成了东方神秘技术，让后者听得直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