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籍之的被弹劾，对于羲之一家，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上层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在羲之的内心构成了难以消解的恐惧。试想，一个终日战战兢兢、万事但求无过的寡母好不容易办完了长子的婚事，以为日子从此可以稍稍好过一点儿，家庭的完整给她带来了谨慎的希望，没想到儿子却因此受到弹劾，这位母亲一定十分懊恼。本为家族兴旺，却给全家添了大麻烦，她的心情该是何等的不堪！对母亲极尽孝道的王羲之，看见母亲如此痛苦，心如刀绞。

此年，王羲之复发癫痫病。

《晋书.王羲之传》曰：“羲之幼讷于言，人未之奇。”《世说.轻诋》云：“王右军少时甚涩讷。在大将军（从伯王敦）许（坐了一会儿），王（从伯王导）、庾（亮）二公后来，右军便起欲去。大将军留之，曰：‘尔家司空（指王导）、元规（庾亮字），复何所难？’”意思说，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必刻意回避。这说明王羲之自幼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寡言、腼腆、不善交际，也不喜周旋于公卿王侯之间。

裴启《语林》中载：“王右军少尝患癫，一二年辄发动。有答许掾（许询）诗，忽复恶中（癫痫又发作），得二十字。”羲之的“幼讷于言”也许是个性——寡言不算毛病，但是他的寡言似乎并非出于本来性情。身在琅邪临沂乡村、童稚时代的羲之是个天真活泼、爱说爱笑的孩子，并不寡言。后来的“讷于言”，十有八九是永嘉南渡后形成的。路途受到的惊吓，失怙之痛的心理阴影，以及在乌衣巷里的诸多炎凉，让一颗本来明亮的心在陌生环境中黯淡下来，烂漫心性好像尚未绽放的花朵过早地关闭了。孩子的心灵是敏感而脆弱的，雾霾沉沉的阴影中哪还能有喜笑生花的性格？

至于“少尝患癫”，须深入分析，古人的记述中似有模棱之词。癫痫病有两种，一种是先天的，家族有癫痫病史，其后代子女往往有遗传者。如果子女无此病，也可隔代遗传，但是，羲之上辈中绝无此病者，后辈也没有患此病者，可见他的癫痫是后天发生的。据医学专家言，这种疾病往往是因大脑受了强烈刺激而得，恐惧、焦虑、过分的忧郁、极端的烦闷、超乎寻常的压力，都可能导致癫痫，甚至连游泳时呛了几口水，也会引发癫痫。

王羲之的癫痫，初次发生时间大致在永嘉元年的南渡路上。小小孩子，面对强盗的肆无忌惮的抢掠，直面了杀人的凶器和受害者猩红的鲜血，恐惧震撼了天真纯洁的孩童，本来正常的神经突然遭到摧残，身体内部的机能无法正常发挥，于是一时淤塞，造成疾病。羲之那次口吐白沫、四肢僵直、牙关咬紧的症状，其实就是癫痫初发。当时医生已经点明，只是母亲和哥哥都不肯相信，以为过几年就好了。此事早已过去数年，母亲的痛苦和哥哥的失意重新激发了睡眠的病灶，羲之再次被癫痫所困扰。

实际上，王羲之一生都没能摆脱癫痫的纠缠。王羲之享年六十岁，从孩童即患癫痫病，且每“一二年辄发动”，这么算来，他的一生中至少犯病几十次。虽然史料不曾详细记录那些犯病的情景，但是，我们可以合理想象，癫痫病不仅深切地影响了他的健康，也影响到他生活的诸多方面。

母亲卫夫人本来就很痛苦了，如今小儿子复发癫痫，真是雪上加霜屋漏遭雨，这让她心如刀绞，几乎无法支撑日常生活。籍之贬谪外地，媳妇还在家中，需要婆婆的关照。家中事务本可以由羲之分担一些，如今他癫痫发作，里外没有人手。族人虽然送来安慰，到底都是不中用的哀怜。夫人回忆了多年前的那可怕一幕，正应了医生的说法，她一直不肯正视的事成为残酷的现实。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不知道这孩子能否健康长大成人，不知道今后这个家将怎样维持下去。

不久，羲之恢复了常态。癫痫病就是这个样子，犯病时如同濒死，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四肢僵硬，咬牙切齿……一旦过去那一阵子，一切照常。好在羲之的癫痫并不重——？一二年辄发动——发病不算频繁。许多患癫痫病的人，如不使用药物，常常数日犯一次，情态很是狼狈。在某些情况下，癫痫是很危险的，比如游泳时犯病则有可能淹死，骑马时犯病则可能摔下马来受伤。

夫人见羲之并无大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心头的巨石难得放下。母卫夫人为此许下大愿，只要能让儿子健康安然地长大，她将给太上老君烧香磕头，到泰山老祖那里还愿。看见母亲为自己如此揪心，羲之说不出有多么难受。自此以后，母子俩相依为命，心照不宣地维护着风中之烛般的日子，情景不无凄凉。

无论世事怎样颠簸，生命的扁舟还要继续漂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