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牛派宅院稍远处有一条河，下游三里处曾是戚寒雨叹气哭泣的地方。法明与阮生衣并行到河边柳下，路上不曾交流一语。

河水澄净，柳条清新。

法明一袭白袍，端然而立。

他不常出门，长年呆在白马寺里修炼，接触过的女子不多，像阮生衣这样清雅曼丽的美人更是少之又少，他记得只在十五岁那年遇到过一个同龄的女孩，就像身边的女子一样，穿着鸦青裘，神气隐隐，不同的是，当时的那个女孩十分嚣张，根本不把法字辈的师兄弟放在眼里，连那个被誉为超级天才的法心也惨遭鄙视。

法明想到师兄法心，一直保持平静的心突起波澜。只道我寺当真时运不佳，每有人才，极易凋零。

阮生衣发现法明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但眼神缥缈，像是看着远处的人，猜到对方藏着心事。

她向前走了几步，蹲下来用手拨了拨河水，回头道：“法明师兄，我在武陵桃花源的时候，常常划着蚱蜢舟出游，无忧无虑，真是怀念。”

法明走到阮生衣旁边，照着样子拨了拨河水，问道：“既是如此，你怎么跑到这江湖里？”

阮生衣淡淡一笑，随口应道：“长大了呀。”

“哈哈。”法明竟然一笑，看着河水说道，“桃源一见寻，花随流水去。白姑娘倒是看得通透。”

阮生衣道：“你方才好像对我突然出手的举动有些不满。”

法明微微一讶，即道：“的确。我的心不够静，惭愧。”

阮生衣摇摇头，笑问道：“你觉得我参加‘山海奇观’有胜算吗？”

法明闻言但觉恍然，回道：“有。但能否通关，贫僧不敢妄断。”

“我还有些招数。”阮生衣应了一句，言归正传，“法明师兄，我叫你出来是想问你一个事。”

法明点头道：“请问。”

阮生衣道：“我初出江湖，对天下武道的了解仅限于蓝玉人和宁仙子，其他概不清楚。你是佛脉高僧，可以跟我讲讲天下武道吗？”

法明道：“若论天下武道，蓝玉人和宁师叔是巅峰传说，不能拿他们来参照。”

阮生衣即道：“那依法明师兄之意，谁可参照？牛掌门如何？”

法明笑道：“这个真不好说。”

阮生衣觉得那一抹笑意就已经有很有内容了，随法明一道站起身，认真问道：“法明大师，刚才试招，你觉得我比之程大师如何？”

法明有一瞬的错愕，随即笑了笑，跟之前那抹笑意很像，他不知道阮生衣为什么会那么平淡地问出一个明显有些天真的问题。

可他很快转变态度，看着阮生衣甚至有一瞬间的心动。

他想起师兄法心，想起那个嚣张到没边的女孩，剑脉的小师叔。

他发现眼前的女子一样眼高过顶、自视甚高，不同的是，小师叔是完全外放出来，当面鄙视遇到的任何人，眼前女子则是偏于内敛的，甚至是谦虚的。

法明想了想，觉得“自视甚高”用得不对。

自视甚高的人不自知，却让旁人一目了然。

阮生衣和那个剑脉小师叔给法明的观感都不是这样的。

法明没有直接回答阮生衣的问题，岔开话道：“数千年来，天下武道并无境界之分。但如琴棋书画诗酒花，皆有高低优劣，如前朝钟嵘将当时代的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又比如画，有神妙能逸四品。以贫僧浅见，不评圣人，天下武道，蓝玉人和宁师叔在第一境，青城山李随方真人、姑苏绮郎在第二境，萧总司独在第三境，意师叔、英师叔、楚师叔在第四境，南天神杵、东君、玄郎、心拳顾南萍、北掌任浮沉、洗炼寒锋燕池君在第五境，各大宗门掌门多在第六境，……”

阮生衣听完，心绪久久难平。

“上述乃是贫僧的片面之词，白姑娘姑且一听，不必太当真。”法明道，“前述提到之人，他们公开交手的记录不多，我也是道听途说，大概划分。”

阮生衣好奇道：“我听说贵寺有一位百年天才法心大师，他在哪个境界。”

法明落寞道：“法心师兄本可以达到第四境，甚至攀上第三境，可如今……他应该在第五境。”

阮生衣心想第五境已经很不错了，笑道：“你呢？”

法明道：“第七境。”

阮生衣不大相信，又问道：“牛掌门呢？”

法明反问道：“白姑娘为何一直关心牛掌门？”

阮生衣笑道：“因为你一直兜着不说。”

法明道：“我没有再细分下去。”

阮生衣会意，又问道：“程大师呢？”

法明笑了笑，照实回道：“程师叔开了双脉，已在第五境，但以程师叔的潜质，等他醒来加以精进，很快就能进入第四境。”

阮生衣思路明晰，说道：“就是说直接超越各大宗门掌门。法明师兄，镇妖四脉开脉之力那么强的吗？”

法明颇有些自得道：“我等身负伏妖护民之任，天降奇缘，如之奈何。”

阮生衣掩嘴一笑，心里想到另一件事。

在半山寺后崖，包括钟离衣在内，所有人都落入“画须臾之阵”，任由桃花摆布，可见桃花之高深莫测。

“在蓝玉人之上，可有人？”阮生衣道，“古往今来。”

法明不便向阮生衣提及大妖、“天选之子”之事，便道：“据说‘山海奇观’有两大留招，其主分别是‘剑雅留仙’李青莲前辈和‘绝妙天心’严小蕊前辈，不知他们是否在蓝玉人之上。”

阮生衣不由自主地点着头，与法明交谈至此，她有一种神游四海与天下高手过招的畅快淋漓之感，心潮澎湃，向往不已。

法明似乎也陷入了浮想之中，但他眼中不似阮生衣那样绽放耀眼的光芒，反而颇为黯淡。

“法明师兄？”阮生衣轻呼一声。

法明笑了笑，难掩苦涩。

镇妖四脉齐名，但其实一直都有高低之分，自真朝以降，佛脉驻守洛阳，以“天雷伏魔阵”护卫京都五百年长盛不衰，功劳极大，气象也大，实际影响力不亚于其他三脉。奇怪的是，佛脉罕有大师级的镇妖师出现，其他三脉却是天才辈出，尤其是天柱灵脉，早有四脉之首的称誉。此外琅琊剑脉自古以来就与天柱灵脉并称，虽不及灵脉长年维持盛气，但也不遑多让。五百年前的大尊师，古往今来镇妖第一人谢风流，如今的清少言，都是出自琅琊剑脉！

法明一心向佛，与世无争，可八年前被剑脉小师叔登门讥讽之后，他萌生了怨念。

他不怨自己不能超人一等，怨的是明知法心有超越其他三大师的机缘，却无法劝说法心去珍惜！

自从天柱灵脉的天晴成为“天选之子”并在白马寺落发为僧之后，寺里知道内情的长老、高僧无不欢欣，但法明心里很清楚，天晴皈依佛门，为的是一段尘缘，待到尘埃散尽，他仍然会是天柱灵脉的得意弟子。

法明深知机缘无法外求，但是他想不通法心长于佛脉，又为何选择出走？

“法明师兄，你有心事？”阮生衣关心道。

法明微微颔首，笑道：“缘起缘灭，不过如此。”

阮生衣不纠缠，岔开话道：“法明师兄，昨夜那只怪兽名唤‘元炁’，根据谢大哥推测，它是被人操控的，不知它背后之人来历如何，会是什么级别？”

法明听到的都是有缺漏的转述，导致他估算有误，空自担心，摇摇头道：“程师叔开双脉亦自不敌，妖兽必已在第四境，幕后黑手或许在第三境甚至以上。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出手，非得操控妖兽呢？”

阮生衣更想不通了，忽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倒不担心。”

法明微微一笑，说道：“白姑娘是说尚公子是恶人，还是谢公子呢？”

“啊，不是，都不是……”阮生衣心里其实想的就是谢瞻，“看我胡说八道。”

“不过……”阮生衣话锋一转，“尚公子和谢大哥都很厉害，为什么会这样呢？同样的年纪，皇甫……他就差得太多了。”

法明道：“每个人都是靠修炼一步步提升境界的，世人无一例外。”

阮生衣即道：“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可以有机会达到化境？”

法明道：“那倒不是。人活一世，不过百年。有人天赋异禀，有人根底拙劣。他们刚开始就不在同一境界。一般而言，天才更容易达到化境。但大千种种奇妙，一言难尽。有的人虽然朴拙，却刚猛精进、后来居上，有的人长时间默默无闻，但半途顿悟即入化境，有的人虽是天才却入执妄，堪不破某个境界，百年之后亦不过如此，更不用说还有各种意……”

“比如法岸师兄。”法明平静道，“如今存世的妖物都不强，遇到法岸师兄只能束手就擒，更不用说碰上两大师级镇妖师，其中一个还是程师叔，可眼下……”

“妖物分为几个级别，带有仙力的传说级妖神，以下是大妖、上妖和世人熟知的中妖、小妖、喽啰。”阮生衣想起谢瞻说过这样一段话，明白法明的意思，安慰道：“法岸禅师最后是与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并肩作战，我相信禅师一定没有遗憾。”

法明道：“我觉得也是。”

阮生衣轻轻一笑，说道：“有法明师兄留守在此，我放心。明日我就启程去襄阳跟谢大哥会合，随后入洛，到时再见，我向你引见……嗯，到时再说。”

法明微微颔首，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