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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四章 海泡子 2

    作品:《草原动物园

    那是一把史密斯-韦森的M586转轮手枪,里面塞满了六颗子弹,是教士从美国带来防身的。这一路上虽然意外不断,总体来看还算太平,所以教士随手把手枪搁到车厢里,一直没机会使用。老毕知道这把枪的存在,还好奇地把玩过一下。

    老毕紧张地握着手枪,手腕直抖。可那黑洞洞的枪口,是个真真切切的威胁。马匪们没料到这个车夫居然还有枪,一下子都不敢上前。老毕喝令他们后退,其中三个人只好倒退了几步。可就在这时,为首的马匪突然手臂一振,一道银光刺中了老毕的咽喉。

    老毕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去扣动扳机。可他根本没受过训练,不知枪上的保险还没打开。马匪们先是躲了一下,一看对方根本没开枪,便重新狞笑着聚拢过来。从人群的间隙里,教士看到老毕的咽喉插着一柄匕首,嘴巴一张一合,双眼流着泪看着丘陵这边。

    教士心中一阵抽搐,那一瞬间他看懂了。老毕的眼神是在恳求自己,似乎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要托付。还没等教士想到是什么事情,老毕整个人先是骤然一紧,嗬嗬发出几声虚弱的*,然后扑倒在草原上,两条腿一顿一顿地抽搐。

    其他车夫早已经四散而逃,可在无垠空旷的草原上,他们怎么跑得过马匪们。很快那些可怜人就被追上,一一被杀。一时间惨号声四起,鲜血泼洒在草叶上,风中透着浓浓的血腥味。

    为首的马匪没有动,他蹲下身子,从老毕的尸身上取走那把手枪,简单地玩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别到了自己的裤袋里。

    教士以为他会就此离开,可那个马匪首领却转头,朝丘陵这边看过来。原来老毕临死前的眼神,根本没逃过这家伙鹰隼般的眼力,轻而易举地就判断出教士藏身的位置。

    马匪首领直起身来,似笑非笑地朝着丘陵走过来。教士浑身紧绷,巨大的恐惧让他不知所措。当首领走得足够近了,教士能看到他的面相很沧桑,唇边有一圈络腮胡子。不过这人的右侧眼眶上没有眉毛,整个脸庞像是两片不相干的油画拼接而成,看上去扭曲而狠戾。

    他走路的姿势和人类不太一样,弓腰屈腿,脚尖点地,活像是草原上的一头孤狼。走得越近,笑意越发狰狞,仿佛对接下来发生的凌虐满怀期待。

    就在马匪首领即将接近丘陵时,柯罗威教士手里握着十字架,试图向后退去。这并不代表任何有意识的逃脱,只是人类在面对死亡时最自然的反应。

    可是丘陵后头别无他路。教士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整个人滑过长满了嫩草的坡面,扑通一声跌落到丘陵下的海泡子里。

    几乎在一瞬间,他就被浑浊的水和带着腥臭味的绿苔包围。柯罗威教士闭上眼睛和嘴巴,试图向上帝祈祷,可人类本能的慌乱让他手舞足蹈,随即大团大团的腐液灌进了他的耳朵和鼻子里,令他痛苦不堪。这种体验,如同坠落地狱一样——说不定比那还糟糕。

    这个海泡子口径不宽,里面却深得很。柯罗威教士的身子经过片刻挣扎,继续朝水底沉去。他很快发现,油腻的渣滓只浮在表面,下层的水质似乎变得纯净了一些。柯罗威教士在水里睁开眼睛,居然还能勉强看清周围,如同置身于死寂的鱼缸。他惊恐地发现,在壁边杂乱的水草之间,居然还纠缠着一具暗白色的人类骨架。这大概是海泡子的上一个牺牲者。它的下颌张开,肋骨尖漂荡着几缕看不清颜色的破布。随着柯罗威教士四肢划动带动水流,它在水草间也缓缓移动,像是不甘心自己的沦亡。

    柯罗威教士绝望地控制身体和恐惧,努力让自己不要浮上去。他知道,只要浮出水面,就会被等在旁边的马匪首领杀死。他只能尽量潜在这死绿的水下,寄希望于那些匪徒没什么耐心。

    他坚持了一分多钟,肺部开始火烧火燎,窒息的痛苦让眼前发黑。为了让自己能坚持得久一些,柯罗威教士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具骸骨的脖颈,却因为用力过度,使整个骨架脱离了水草的束缚,伸开双臂朝他压过来。这个变故击溃了柯罗威教士的坚持,他猛然间张开了嘴,一连串水泡从肺部喷出来,随即夹杂着泥土和绿苔的臭水猛然地灌入。那一瞬间,柯罗威教士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一束圣洁的光芒,要蒙主恩召了。

    不过这束光芒没有持续多久,柯罗威教士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浮起来,突破肮脏的水面,重新接触到了空气。柯罗威教士无法抗拒这个诱惑,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再也没有沉下去的勇气。这时候只要任何一个匪徒还在海泡子边上,就可以轻易把他打死。

    不过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匪徒们肆无忌惮的笑声。他们大概是觉得他掉进海泡子死定了,所以失去了围观的兴趣。柯罗威教士强忍住痛苦,在水中一动不动,尽量不发出声响。一直到马蹄声逐渐远离,他才勉强游到海泡子边缘,拽着青草爬上岸来,瘫倒在地。他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双手撑住地面,疯狂地呕吐,吐到几乎要把整个胃都翻过来。吐完以后,柯罗威教士这才注意到,一截臂骨还紧紧抓在自己的胳膊上,五个指头绝望地勾住外袍。

    柯罗威教士拿开臂骨,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马匪们还没走,不过他们大概以为教士肯定会淹死在水里,乐得节省一颗子弹,于是转过头来搜检马车,看有没有战利品。

    教士看到,那些马匪像是过狂欢节一样,他们从车夫们的尸身上摸出为数不多的一点儿金条和鹰洋,然后一脸厌恶地捣毁教士的工具仪器,《圣经》和其他一些书被撕碎焚烧。货车上的粮食与日用品都被丢弃在草原上,口袋全部被撕开,靴子在上头肆意蹂躏。

    马匪们对着其他几辆马车发泄得差不多了,紧接着把注意力放在了最后一辆。这辆双辕马车上装着一件大东西,上头还用苫布蒙着。马匪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觉得这将是一笔巨大的横财。

    马匪首领走上前去,伸手把苫布撕扯下来。还没等苫布落地,一个巨大的黑影轰的一声撞开笼门,把马匪首领撞飞开来,然后从马车上跳落到地面。

    马匪们没有急忙去把首领扶起来,他们全都惊呆在原地。这是一头什么野兽啊,草原上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伙。它的身躯比老虎还要庞大,脖颈旁边有一圈威风凛凜的棕黄色鬃毛,胡须戟张,血盆大口,两只绿油油的兽眼,能勾出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它的模样让马匪们想起王爷府前那两尊石狮子,可是两者又有很多不同之处。其中一个马匪忽然想起来,之前似乎在喇嘛庙的壁画里见过一头灵兽,和眼前这头差不多——不过画像可远不如亲眼见到这么真切而有威胁。

    与此同时,万福也从远处走过来。她一路小跑,焦躁地扇动耳朵,长鼻子像旌旗一样高高翘起,脚掌交替踩踏,连地面都为之微微颤动。马匪们想起来了,这一头白象的模样似乎也在喇嘛庙的壁画里频频出现。

    他们都是胆大妄为之徒,敢做一切残忍之事,可对于神灵还是有敬畏之心。陡然间两只灵兽现身于草原,马匪们有点儿惊慌,都把视线投向首领。首领是他们之中最凶悍的人,他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翻身先上了马,然后把那把新得到的手枪掏出来,稍微掂量了一下,拉开保险,准备射击。

    就在这时,虎贲动了。

    也许是这里的景象和它在非洲的故乡太像了,触动了这只狮子的本能,又或许是这些陌生人的动作刺激了它的凶性。总之,虎贲先是抖了抖鬃毛,然后脑袋猛然一晃,顺势张开大嘴,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大吼。充满野性的强烈音波从它的咽喉骤然炸裂而出,如同一声巨雷扩散到整个草原,震耳欲聋,无远弗届。

    这一声狮吼中蕴含着与生倶来的威严和威胁,马匪们和他们胯下的坐骑同时哆嗦了一下。那些草原雄骏发出阵阵嘶鸣,躁动不安,个别还试图掉头跑掉。亏得马匪们拼命拽住缰绳,呼喊着口号,才勉强控制住它们。

    马匪首领一手拽住坐骑缰绳,一手端平手枪,准备给这头猛兽致命一击。他从来不相信任何神灵,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里的武器,别人面对神仙菩萨的灵兽可能会畏怯,他可不会。在那一双缺少眉毛的冷酷双眼里,什么都是猎物。

    虎贲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威胁,它在草丛里缓缓伏低,双肩耸起,头颅慢慢朝前垂下,这是扑击猎物的姿态。马匪首领正要扣动扳机,却不料万福在不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号叫,一枚石子远远飞来,砸中了他的手腕。

    马匪首领握枪握得很稳,这一片飞石并没砸掉枪支,只是让他狠狠地晃了一下。这点时间对虎贲来说足够了。它遽然一跃而起,挟着腥风和滔天杀意扑了上去。这一路上,这头野兽懒散地趴在笼子里,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作为百兽之王的尊严。自从进入草原之后,它古老的记忆慢慢苏醒,凶性也慢慢展露。

    几百斤重的庞大猛兽跃至半空,连太阳都在一瞬间被巨大的阴影遮住。面对这样一头可怕的怪兽,马匪首领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抵挡,便第一时间飞身跳下马,在草地上连折了三四个跟头。

    下一个瞬间,虎贲扑到了他的坐骑后头。两只利爪死死抠住骏马的臀部,整个身躯抱在了后半截马背上。它张开大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再猛然甩动头颅,两排尖利的狮牙几乎把半个马臀都撕下来,登时鲜血四溅。

    骤受剧痛的马习惯性地飞踢一脚,把狮子踢下马背。那狮子见到了鲜血,凶性更加勃发,又一次扑了上去,侧身猛抓。这一次利爪直接划开了骏马柔软的腹部,鲜血和内脏稀里哗啦地从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往外流泻。骏马拖着肠子向前跑动了十几步,终于无法支撑,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趁着狮子把注意力放在坐骑身上,马匪首领飞快地朝自己部下聚集的方向跑去。他的右侧胳膊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大概是落马时摔折的。手枪自然也不能用了,这么近的距离,就算能把子弹全数射出去,发疯的狮子恐怕也会在死前干掉自己。

    可他的部下现在也陷入危机。坐骑们看到同类被吃掉的恐怖场景,情绪彻底崩溃。它们嘶鸣着,颀长的脖子前后发疯地摇摆,上面的人无论如何呵斥都不管用,哪怕马嚼子把嘴角勒得出血。只要骑手稍微一松手,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朝着远处逃去。

    马匪的一个部下勉强拽住缰绳,侧身把首领救上马背,一不留神手松了一下,那坐骑弹簧似的跳着远远跑开了,谁都拦不住——其实马匪们也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该抢的都抢了,该杀的都杀了,谁会跟一只没好处的猛兽缠斗?

    于是,几乎是一瞬间,马匪们被炸了毛的坐骑带着往外跑去,比来时还要快。那些红了眼睛的骏马撒开四蹄,奔驰在平坦的草原上,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混乱与血腥。

    直到确认马匪确实远离而且不会回转,死里逃生的柯罗威教士才从小丘后站起身来。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几乎连十字架都握不住。刚才那一幕太过惊悚,简直像是一个噩梦,直到现在,教士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司铎警告他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教士蹒跚着走过去,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车队休整地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还未装好的马车零件和零散行李,被砸碎的地球仪散落在草地上,种子、灯笼、车轮与书籍潦草地混丢在一边,被大量碎布条和衣物覆盖。车夫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教士看到老毕仰天躺着,双眼兀自瞪得溜圆,咽喉上有一个大大的血洞,鲜血还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他的上下颌张开一个夸张的角度,不知是为了吸入最后一口气,还是想最终喊出一句什么遗言。身下的绿草已经被染成了半红色,看起来有一种浸透了死亡的妖异美感。

    柯罗威教士感觉到一阵晕眩。要知道,仅仅一天之前,他们一起穿过隘口,兴致勃勃;仅仅十几分钟前,那些车夫还在谈笑风生,一边更换车轮一边议论着女人;教士还在和老毕商量接下来的路程。可现在,他们却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天人永隔,就像电影胶片被剪去了一截,极其突兀地跳到了结局。

    此时虎贲开心地抱着骏马的尸体,肆意啃食着。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鼻子无法分辨这气味是来自于马匹还是人类。柯罗威教士整个人迷茫而迟钝地走着,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虎贲已经重获自由,随时可能过来把他吃掉。他甚至没注意到,万福远远站在车队另外一侧的边缘,一动不动,仿佛也被这一切吓到。

    世事的剧变往往超过了人类思维的反应速度。一旦人类无法适应变化的速度,就会产生错觉,认为这一切都是虚幻,并不真实。这是为了阻挡负面情绪的侵蚀而做出的自我保护,只有认定世界是虚幻的,才不会让自己真正受到伤害。

    可人类一旦冷静下来,开始理性思考,这一层障壁便失去了保护作用。他必须直面残酷的现实与艰难,去计算得失,去权衡利弊,去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袒露出来,任凭伤害。信仰使人安详,思考会带来痛苦,可每个人都有从梦里醒来的一刻。

    柯罗威教士此时就是这样。他双眼茫然没有焦点,就这么佝偻着背,围着车队残骸转了一圈又一圈,活像个虔诚的牧民在敖包前转山祈祷。在他的内心,满心指望老毕把他突然推醒,继续赶路;或者让伯灵顿大教堂的钟声,把他从家里天鹅绒的床垫上吵醒,发现这一切只是读完《马可?波罗游记》的梦。

    可这一切,只是徒劳的逃遁。他转的圈数越多,眼前的意象就越清晰。死者满布血丝的眼白、半红半绿的倒伏野草、虎贲咀嚼骨头的咔嚓声、太阳自天空抛下的热力,每一个细节都是一根铁铸的冰冷尖刺,刺入教士的脑海,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遍体鳞伤,反复提醒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不过虎贲没有袭击他,吃饱的狮子对周围的一切都没兴趣。万福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边缘,她第一次对教士产生了畏惧的情绪。狒狒们焦躁不安地互相撕扯,吉祥、如意两匹虎纹马还是没放弃逃跑的企图,可它们的牵绳被死死缠在大车板上,动弹不得。只有巨蟒一如既往地安静跃伏,但它吐信子的速度加快了,似乎也对血腥味产生了些许兴趣。

    至于虎皮鹦鹉,最后一次见到它的身影,是在老毕的大车前。它落在了那一枚三清铃上,然后又振翅飞向天空,不知所踪。只有铜铃兀自响起喑哑的声音,如丧钟叫魂。

    动物的阵容都还在,并没有什么损失。可教士知道,失去了车夫和马车,补给又被抢光,所有的积蓄和物品都没了,他和这些动物绝无可能走出这一片深邃的草原。赤峰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妄想,顷刻之间,这个异想天开的草原动物园便在诞生前灰飞烟灭。那些马匪毁掉的不光是现在,还有美好的未来。

    教士一圈一圈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从正午时分一直转到太阳即将落山。一直到双腿酸痛得走不动时,他再也无法坚持,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恰好面对着老毕那绝望惊恐的遗容。

    一瞬间,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悚、过度的恐惧以及愤怒、沮丧、茫然等,无数种负面情绪一起喷涌出来,让教士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在哭泣中,绿色原野、湛蓝天空和落日余晖开始扭曲褪色,整个世界变成黑白,大地与天空的分界线化成一团团旋涡。时间不再是长河流逝,而是化为严整的石岩,一块块被旋涡吸入其中,不停围绕着一个原点旋转。时空搅成一团,让他无从分辨真实与虚幻。

    教士丧失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他一动不动地跪倒在地,任凭脑中的惊涛骇浪一遍遍冲刷着意识。恍惚之中,明暗交替,教士听见施洗约翰在旷野中呼喊,耶稣在十字架上*,看到索多玛城俄然崛起又轰然崩塌,诺亚的方舟穿过太平洋的波涛,自西向东……而现在柯罗威教士跪倒在空旷的蒙古草原上,在这些动物和车夫尸体面前,也开始拷问起自己的灵魂。

    如果他依循总堂的建议,也许现在已经抵达赤峰,开始平庸而安稳的传教生涯;老毕和其他车夫也会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不会暴尸荒野。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教士濒临崩溃的内心产生了一丝怀疑。当初的那股热情是否真的出自上帝的意旨,还是魔鬼的诱惑?

    仁慈的主啊,您让我远跨重洋,来到中国,又给予我启示,让我把这些动物从京城带来草原,难道只是为了在这片荒郊把一切都毁灭吗?如此宏大的一个计划,却在行至半途的草原戛然而止,我前去赤峰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些问题,一遍一遍地在教士空洞的内心回荡,却没有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缓缓暗淡下来,阴影在草原上迅速扩大。这附近没有任何灯火,太阳的余晖一收,周遭的空间陡然收紧,整个世界都跌入一口漆*仄的井。

    今晚是个多云的天气,连月亮和星星也看不见。草原上悄然出现了几只绿色的眼睛,它们被血腥味吸引而来,围着车队打转。可是这附近弥散着一种危险的味道,黑暗中似乎还隐伏着一个巨大的影子。绿眼睛们不认识这是什么动物,但它一定很危险。于是它们没有靠近,始终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但也不愿意轻易离开。

    柯罗威教士就这么静静地跪在地上,垂着头,闭着双眼,枯槁如行将化为飞灰的一尊雕像。不知过了多久,肉体的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他的身子晃了晃,几乎要瘫倒在地上,昏昏欲睡。

    忽然,那只虎皮鹦鹉不知从何而降,它似乎能看透黑暗,一边发出清脆的叫声,一边准确地落在教士的肩膀上,用尖利的鸟喙啄他的脖子。教士感觉到疼痛,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然后看到了一幅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情景。

    不知何时,厚厚的云层已被夜风吹散,深邃的夜空中露出一轮明月。它浑圆柔和,笼罩在一圈幽敛的淡光里,让人始终无法捉摸它的真面目。在淡光起伏中,月亮那一圈模糊的边缘形成乳白色的光晕,不断流动,仿佛有奶与蜜在表面流淌。

    没过多久,月亮靠近大地的下缘发生了微微的变化。先是那一圈银白的淡光逐渐凝实,待到凝至极致,光变成了水,从饱满的圆盘里溢出来,自下缘缓缓滴落。一滴、两滴,无数光点逐次飘洒在整个广袤而寥廓的草原上,漫延到每一株青草的草尖,深入每一粒沙土。在这神秘的光雨笼罩之下,黑暗被逼迫到了远方的地平线,稀释成一道灰色的影。无论是人和动物还是整个大地,都像是披上一层疏离的白纱,彼此之间既亲近又漠然,似极远又极近。月光是最诚实的凝望,它能映照出一切本性。

    此时的草原,正展现出最本原、最静谧的模样。同样被袒露出来的,还有柯罗威教士最深处的本我。

    隐隐地,似乎有女子缥缈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却衬得草原更加静寂。教士如同被催眠一样,缓缓站起身,朝前走去。他的双目空灵,不凝聚在任何一个点上,肉体极度疲惫,意识亦告崩溃,没有了世俗杂念与信仰的缠绕修饰,潜藏于内心深处那种最初的意识,轻而易举便被月光和歌声唤醒。

    教士晃晃悠悠地走到车队中央,为狒狒们和蟒蛇打开笼门,解开虎纹马的绳子,让每一只动物都重获自由。动物们有的兴奋不已,有的却有些畏怯。它们不解地望着这个奇怪的人类,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教士没有去束缚或驱赶,而是伸开双手,对着它们喃喃道:“走吧,走吧,前面的路还长呢。”

    说完这些话,他转过身去,一个人恍恍惚惚地朝营地外面走去。很快身影就隐没在黑暗中,他步履踉跄,方向却很坚定,似是被什么力量感召而去。

    那一刻,草原上的月光掀起夜风,将混杂着草籽的尘土吹入每一个生灵的鼻孔。

    每一只动物似乎都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它们眼神变得深沉,有火和月光在瞳孔里跃动。

    最先跟过来的是两匹虎纹马一吉祥和如意,它们一改顽劣的脾气,谨慎地跟在教士身后,脖子上的小铃铛还会叮叮当当地响。接着是五只橄榄狒狒,这里没有大树可以攀爬,它们高举双臂站成一排,一摇一摆地跟过来。那条蟒蛇也在教士的侧面游走,长长的牧草完美地遮蔽了它的身形,旁人只能听见鳞片滑过草地的咝咝声。

    最后一个跟过来的是虎贲。它还是那么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跃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嚼着骨头,就连月光都没办法让它变得勤快。一直到教士和动物们走得很远了,它才抖动慵懒的身躯,追上队伍,慢条斯理地吊在队尾。虎贲的一双绿眼睛,颜色变淡了。它对前方那些可口的动物毫无兴趣,只偶尔瞥一眼教士的身影,抖动鬃毛。那只虎皮鹦鹉不知何时飞了回来,落在虎贲的臀部,得意地左顾右盼。

    至于万福,她始终如一地跟在教士身旁,沉默前行,眼神安详而温柔。那白色的巨大身躯,几乎要和月光融为一体。

    歌声始终未曾停歇,它似是一只灵巧的雪兔,当你侧耳聆听,它便倏然不见;你一旦放下心神,耳畔就会再次响起。

    于是,在银白色的暗夜草原上,一位身着黑袍的传教士踽踽前行,后面跟随着一队来自远方的动物:大象、狮子、虎纹马、狒狒、鹦鹉与蟒蛇。它们没有争斗,没有散乱,站成一列严整如军队般的队伍,沉默地跟随着柯罗威教士。在月光的映衬之下,每一只动物和人都化为一个*的黑色剪影,走过地平线,走过硕大的月亮,走向草原的深处。

    这一幕难以言喻的奇幻景象反复出现在许多赤峰人的梦里,但没人能说清楚为什么。

    事就这样成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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