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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四章 海泡子 1

    作品:《草原动物园

    车队在次日的清晨再度启程。

    在老毕的带领下,他们偏离了官道,沿着武烈河朝西北方向的木兰围场而去。车轮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隆隆地滚动着,承德府那高大的城垣在身后逐渐远离。教士坐在车厢里,可以听到旁边武烈河哗哗的巨大水声,这让旅途显得不那么寂寞,更能带来一种微妙的安全感。

    沿河而走,可以解决重要的水源问题,这一点对夏日运送动物来说至关重要。变回白象的万福跟随在老毕的马车后头,步履轻快,心情愉悦。只要视野里能看到白色的水花在河心泛起,万福的眼神就很沉静。她已经爱上了在河中沐浴的感觉,连带着对这条河充满了好感。

    只要车队一停下来,万福就会迫不及待地站到河边,用长长的鼻子吸足一管水,冲洗自己身上的灰尘。偶尔她也会帮着虎贲和其他动物降降温,就连最桀骜不驯的虎纹马都愿意主动凑到她身边,只有虎皮鹦鹉躲得远远的。

    车队中途停留的次数比之前要频繁得多。不是因为万福的玩心太重,而是路况太糟糕了,车夫们不得不每走一段就停下来检查一下轮毂和车轴,防止可能出现的崩裂。

    老毕说,从承德到围场的路况原本并不差。从前皇帝经常过来打猎,无论是庞大的扈从、仪仗、辎重还是天子的威仪,都需要一条体面的大路。这条前往皇家猎苑的御道很宽阔,两侧依稀还能见到凸起的路肩和排水沟渠。路面上的土被精心地夯实,密实到连草籽都无法在其中生长,上头还铺着一层大小均匀的碎石块。

    可惜天子很久不来,似乎把这里遗忘了。这条路和万牲园一样,长期缺少必要的维护,慢慢变成了荒弃的植物乐园。在夏季的大雨、洪水和冬季风雪的轮番侵袭之下,土黄色的路面变得坑坑洼洼,褶皱丛生。一段路突然涌起一片凝固的土浪,另外一段路突然凹陷成一个歪斜大坑。顽强的野草从路面的裂隙里钻出来,把整块硬土顶了起来。

    在这种路上行走,马车不可避免地发生剧烈颠簸。教士生怕司铎送的咖啡罐被撞碎,只好把它抱在怀里。头顶的虎皮鹦鹉紧紧抓住架子,嘴里哼哼唧唧,似乎对此深表不满。

    车子颠簸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所有的马车都从榆木箍铁轴辘换成了花轱辘。这种花轱辘是杨木造的,很便宜,质量却很差,坏得很快,不过修起来也快。老毕知道接下来要走草原,草原没有路,对轮子损耗比较大。他舍不得用贵的榆木箍铁轮,于是就趁进承德城采购的机会,顺便把车子换了装。

    教士对车马行完全不懂,任由老毕去安排。不过他明显感觉这条路走起来不舒服,便略带担心地问老毕会不会有问题。老毕拍着胸脯保证,只是这一段比较难走,只要一进围场就顺风顺水了。教士将信将疑地坐回到车厢里,抿住嘴唇,把轻微的晕眩压抑下去。

    就这样,车队朝着围场的方向又走了四天,移动速度大不如前。好在他们沿河而行,至少不会被酷暑和干渴困扰。更幸运的是,天空始终是一片近乎透明的湛蓝,偶尔有点云,并没有下雨的迹象——否则路上会变成一片泥泞,搞不好还有河水泛滥,那可就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在这趟旅途中,周遭的风景始终在变化。时而变成灰黄色的丘陵沟壑,时而又延展成一片带着粉白花边的茂密森林,还有阴森的青色峡谷和深藏在道路尽头的精致湖泊。教士每次拉开车厢窗帘,都感觉像是在阅读一本跌宕起伏的惊险小说,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有远处连绵不绝的塞罕坝山岭巍然耸立,像长城一样*。那里是蒙古草原和直隶森林的分界线,分割两个世界的边界。无论车队怎么走,这道山岭始终遥遥出现在地平线上,似乎永远无法接近。

    这里到底是曾经的皇家猎苑,在人类退出之后,其他生灵趁机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林中的鸟类极多,动辄成群结队掠过天空,叫声嘹亮。只要在满缀着浆果的灌木簌簌抖动之处,必能发现狍、鹿、兔、獐,偶尔还能看到野猪。如果把狮笼的苫布揭下来然后打开笼门的话,虎贲恐怕会觉得自己置身于天堂。这些动物藏身于密林之间,被层层叠叠的绿色所遮掩。教士第一次发现,原来绿色有那么多种,他几乎想不到足够的词汇去形容它们。

    这一带人迹罕至,车队在沿途几乎没看到什么行旅,甚至很少看到人类活动的痕迹。越往深处走,教士越有一种错觉:他们已经远离现代,文明的颜色逐渐褪去,逆着时间朝着莽荒的古代前进。

    有一次,教士发现前方出现了一小片平原,上面排列着几块不均匀的田地。凑近一看,田地里开满了淡黄色的小花。教士的博物学成绩还不错,立刻辨认出这是罂粟花。老毕说这是围场的佃农们种的,他们早不在这里居住,只在收获季才回来查看。

    在罂粟田的尽头,是一座青色的小山,它向两侧伸开双翼,拢住了这一小片平原地带。教士本来以为已经没有路了,结果一转过山脚,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在小山的另外一侧,居然是一片小小的湖泊。车轮声碾过土石,惊起水面一大群黑白色的长尾喜鹊。它们拍打着水花飞去,遁入湖边废弃的皇家别墅里。别墅墙壁歪斜,只留下漆黑的秃窗孔洞供飞鸟进出,像是一个生前受尽委屈的骷髅头。

    这是教士这几天里唯一看到的人类痕迹。

    万福已经完全适应了长途跋涉的节奏,她还是那么瘦弱,身体却比从前更加敦实。她的脚步轻快,劲头十足,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四只厚实的脚掌早已磨出厚厚的一层茧子,她再也不必像那些人类女子一样用布裹住脚。

    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围场适合万福食用的东西太少。

    京城临行前,饲养员曾经叮嘱过,大象虽然吃素,但并非任何一种植物都能吃。别看围场郁郁葱葱,满目活绿,适合万福的几种牧草在这里都不太容易找到。那些山坡上、树林间生长的鲜嫩多汁的一丛丛野草,万福要么根本不碰,要么一吃就呕吐。教士很担心,万一她吃到有毒的东西,比如花彩蘑菇,在围场连个兽医都找不到。

    有一次,入夜的山风带来松树特有的清香,她循着味道过去,用长鼻子撅下一根枝条,把上面的松针塞进嘴里,然后全吐出来。还有一次,她一抬头,看到一串紫红色的浆果挂在眼前,欣然卷下来吃掉,结果足足腹泻了一天,整个车队不得不停下来等她恢复。

    为此教士不得不腾出大量精力盯着万福,一旦发现她有乱走乱吃的迹象,就及时喝止。饮食上,教士也严格控制进食来源,只让她吃大车上带入围场的干草。时间一长,教士疲惫不堪。

    更糟糕的是,马车上储存的大象饲料几乎快要见底了。

    这是老毕擅自改动计划的后遗症。原本走官道的话,人烟密集,沿途干草和鲜草供应管够,如今走木兰围场,可就没那么多村子提供补给。老毕不懂大象的饮食习惯,想当然地认为围场里到处都是青草,足够万福吃,就没往大车上装足够的草料。结果没料到这些植物都不符合万福的胃口,导致补给危机悄然浮出水面。

    如果在三天内还找不到合适的草料,万福就要断粮。五天之内,万福就会慢慢变得虚弱,无法长途跋涉。

    柯罗威教士不得不找到老毕,问他大概还有多久可以抵达草原。老毕知道这件事过失在自己,也很焦虑。他眯起眼睛估算了一下,说:“我尽量把车赶得快一点,争取在三天之内通过塞罕坝。”

    “通过塞罕坝之后呢?”

    “那边就是草原啦,给牛羊吃的牧草应有尽有。”老毕拍着胸脯说。

    “希望上帝保佑诚实的人们。”教士说,把头缩回车厢,语气里隐隐含着疑惑和不满。

    老毕和其他车夫商量了一下,决定选择一条更偏僻也更近的路。这条土路延伸至围场猎苑的最深处,那里是绿莽的国度,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大部分禽鸟与野兽都在那里繁衍、聚集,为天子提供足够的猎物。即便在最热闹的时候,也极少有人接近,让这里保持着最原始的状态。

    据说这个地带的尽头能直通到塞罕坝的一处隐秘隘口。

    过了隘口,就可以进入草原。尽管这条路会让抵达赤峰的行程延迟,但可以早一点看到草原,不然万福就要挨饿。

    于是车队再一次转向,偏离围场里的御道,告别武烈河,朝着西北方向一条支线荒路而去。周围的植被越发茂密,经常蛮横地把大路截断,或者干脆遮住前方视野。连绵不断的绿色囚墙始终围绕在车队周围,拘束着人们的行动和心情。车夫无所适从,不得不放慢速度,摸索前进。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感,这些误入迷宫的孩子唯一能信任的,只有太阳。

    轻松的旅途气氛一扫而光,车夫们不再高声谈笑,沉默地挥舞着马鞭,疲意的辕马把头尽量低垂,拽着沉重的车架朝前走去。

    就连动物们都受到这种压抑气氛的感染。狒狒们缩在笼子里老老实实待着。两匹虎纹马一到上坡的地方就胡乱踢踏,直到挨了好几鞭子才老实。虎贲趴在黑漆漆的笼子里,无法透过苫布看到外面的景象,当然它也不关心,只要能吃饱就成了。

    万福的饲料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她的摄入量开始不足,走起路来不如从前带劲儿。讽刺的是,别看大象草料不足,给狮子的肉倒是一点儿不缺。老毕在承德府买了几头羊,而围场本身也提供了大量猎物。车队里有一个打猎的老手,钻进森林一会儿工夫就能打到一串兔子或山鸡,让虎贲大快朵颐。这头狮子可不像大象那么挑食,只要是肉就可以,何必在乎它的种类和产地呢?

    教士相信,如果现在就这么把虎贲放出来,它会在这里生活得很美好。

    在车队行进过程中,教士能明显感觉到,整个地势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抬升,车队爬坡的时间已经多于走平路的时间。不止一匹辕马差点扭伤脚踝,若不是万福的鼻子帮忙,恐怕这几辆马车都未必能坚持下来。杨木质地的花车轮也频频发生问题,车夫们有时候不得不就地取材,从附近的林子里砍取木料,现场加工,质量自然不必说了。

    老毕安慰教士,说坡度增加是好事,说明他们的方向是对的,确实正在朝着塞罕坝的隘口方向攀登。在这种处境下,柯罗威教士无法判断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安慰,不过他就算知道答案,也没什么能做的。他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万福身上——这一路上没有合适的水源可供清洗,这头可怜的白象几乎又变回原来的灰色。

    车队艰苦卓绝地跋涉了三天,就在所有人都濒临崩溃的前夕,终于抵达了塞罕坝顶端的一处小小隘口。

    这个隘口两侧都是高大的石质山梁,狰狞而挺拔,刀砍斧凿的峭壁向内对倾,像一只鳄鱼仰天张开了大嘴。隘口附近堆积着大量散乱石块,它们分布在一片不规则的半圆锥形区域,其上满布青苔。可以看得出来,这个隘口并非天然形成,不知何年何月,这里应该发生过一次坍塌,把山壁震塌了一半,露出一个缺口。后来又经过人类刻意的搬运和疏通,形成了一条连接内地与草原的隐秘通道。

    隘口通道只有七八丈宽,勉强能容两辆宽板马车并行,入口居然还立着一块歪歪斜斜的石碑。石碑看起来年头很久远,上面的凿痕早已模糊。

    老毕说这里叫刀豁口,名字起得很形象,这里的地貌恰似一把中国大刀猛然劈在什么硬东西上,导致刀刃崩开了一个小小的口。

    车夫们重新把货物包扎了一下,加固所有的绳结,还在车轮上压了一道闸口。车队排成一列,车夫拽着缰绳,压着车闸,徐徐通过隘口。

    轮到万福走过去的一瞬间,她突然停下脚步,长鼻子垂在脚掌旁的地面,眼神里透出一丝犹豫。大象似乎升起某种预感,这个隘口不只是地理的分界线,也是很多人和动物未来命运的分界线。只要迈过这一条线,原本暧昧模糊的命运会立刻凝结成清晰的图景,梦也会朝着更现实的世界呈现。

    对此她感到惶恐、畏缩、胆怯,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对不确定的担忧。这只聪明的动物凭借直觉知晓,迈出这一步以后,将不可能再退回去。她一降生就被禁锢在象园之内,外面的世界是完全凝固的。之后,在这十几天里,四周的高墙轰然崩塌,洪水涌入,呼啸着把万福冲进急流。以她迟钝的感受,简直无法承受这么急速的变化。

    教士注意到了万福的异状,他让老毕停下车,然后走过去安抚她。这一次,万福并没有及时做出回应,她只是烦躁地甩着鼻子,把地面上的小石块踢到峭壁上,对教士的话语无动于衷。

    这时负责运送虎贲的大车也晃晃悠悠地开过来。整个车队里,这辆车负担最重。狮笼搁在车板上,四角用粗大的绳子紧钉在边栏上,外面依旧罩着一层苫布,以防发生意外。

    这时万福突然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横过身子来,就像是在象园一样面对山壁,把狭窄的隘口通道挡了个严严实实。后面的车夫大为惊慌,大声叫前面的老毕赶紧把她拉走。教士和老毕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去拽万福的鼻子,可根本拽不动这么沉重的躯体,反而连前方的大车也倒退回来。

    两辆车越来越近,无论是教士的祈祷,还是老毕的怒喝,都对万福毫无影响。野象特有的倔强脾气让她牢牢站在原地,一点儿跨过隘口的意愿都没有。

    以防与万福发生碰撞,后车的车夫只能强硬地死拽闸口。可地势实在太陡峭了,这个突发的意外让马车的车轮向右边偏斜,突然咔嚓一声,车子右侧的花轴辘被一块凸起的尖状石块顶成了两半。两匹辕马发出嘶鸣,车板登时失去平衡,朝一边侧翻。

    在巨大的晃动之下,绷紧的几根绳子相继崩断。苫布飞起,狮笼从平板上挣脱了束缚,滚落到地上,沿着斜坡咣当咣当连翻了几个滚。当初为了减轻重量,狮笼用槐木打造而成,根本耐不住这种冲击,半边笼门被生生撞掉。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他们带着惊骇的目光,看着那一扇歪斜敞开的笼门。笼门的栏杆上沾着腐臭的肉屑与骨头残渣,还散发着肉食动物特有的粪便恶臭味。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笼门另外一侧的动静。

    这可不是万福,而是虎贲,一头不折不扣的雄狮。这一路上,车夫们亲眼看见大块大块的鲜肉填入它的血盆大口,知道这是不可轻易接近的猛兽,比老虎还凶残。全靠牢笼阻隔,他们才能保持着镇定去欣赏,去谈论。可这个拘束已然失效,猛兽恢复了自由,随时可以从笼子里走出来,在场没有人能阻挡它——包括莫名其妙发了脾气的万福。

    虎皮鹦鹉拍动着翅膀,从前车的车厢里飞出来。它落在大象的脊背上,对着笼子竖起领毛,发出尖利的声音,不知是在催促,还是在警告。万福也微微侧过身,朝歪倒的马车看过来,目光中闪动着懵懂的光彩。

    在笼子周围,教士和车夫们目露恐惧,屏气凝神。没人敢挪动脚步,生怕成为猛兽的第一个目标。整个隘口陷入一片寂静,那种因过度惊慌而生的寂静。每个人的视线都被牢牢地钉在半敞的笼门口,等待着它现身的一刻。

    只要虎贲一迈出笼子,周围的人都会陷入灭顶之灾,无人能够幸免。然后这头猛兽无须越过隘口,大可以转头钻回到围场密林。那里有丰沛的活食和宽阔的活动空间,没有人类,没有天敌,简直是一只狮子所能想象最美妙的地方。在冬天第一场雪降临之前,它可以自由自在,肆意享受。

    这可比去草原动物园快活多了。

    慢慢地,众人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伸出来,先踏在笼门下缘,速度很慢,尖锐乌黑的爪尖划在木笼门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抓痕。接着另外一只爪子朝外试探着抓了一下,突然又缩了回去。良久,这只狮腿才犹犹豫豫地再度向前延伸,踩到一块斑白的片状岩石上。

    很快虎贲三分之一的躯体都露到了笼子外头,只差一步就可以摆脱牢笼。可等了半天,它却没有进一步动作。直到鹦鹉又一次大喊,虎贲这才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外面的世界,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居然又走回到笼子里,叼起一截羊骨头,重新趴了回去。

    周围的人有些迷惑,不知这头狮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自由难道不是每一只野兽都向往的吗?如今近在咫尺,它怎么又趴回笼子里去了?

    只见虎贲嚼了几下羊骨头,把两只爪子抱在一起,头一歪,呼呼大睡过去。那懒散的样子,完全不似百兽之王,更像是谁家炕头上养的一只懒散大猫。

    尽管如此,车夫们还是不敢贸然靠近,生怕它突然转了性子,暴起伤人。站在万福旁边的柯罗威教士忽然之间有所明悟,他不顾老毕的阻拦,迈步朝着翻倒的兽笼走去。

    老毕大惊,低声让他赶紧回来。教士却摆了摆手,表示不要紧。虎皮鹦鹉扑棱扑棱地飞落到他的肩膀上,用尖喙去啄他的脖颈。万福轻轻挪动脚掌,巨大的身躯仍旧把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教士一直走到兽笼旁边,这才收住脚步。这个距离,只要虎贲伸出爪子一挠,教士那孱弱的身躯就会被撂倒。可虎贲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兀自沉浸在美妙的睡梦中。教士观察了一下,兽笼整体没有受损,只是半扇笼门被撞掉了。

    这种兽笼的固定方式,是在笼门左右各设两个木楔,插入笼子主体两侧的销口。如今只要把笼门重新插回去,就可以发挥作用了。美中不足的是,右侧的销口被崩掉了一个,导致笼门比从前更松垮。

    教士抬起那半扇笼门,尽力朝着兽笼装回去。这时在旁边的两匹叫吉祥、如意的虎纹马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它们被挂在大车上,无法跑开,只得用前蹄不停踢踏,小石子乱飞,有几粒飞溅到这边来,砸到虎贲身上。它们大概是所有动物里最渴望获得自由的,眼看虎贲即将放弃这大好的机会,它们大概觉得既羡慕,又愤慨。

    可虎贲却无动于衷,只是敷衍地抬了抬眼皮,用一连串低沉的呼噜声表明态度。教士的动作加快,随着咔嚓一声,笼门的三处木楔都插入销口,周围的人纷纷长舒一口气。

    尽管这笼门不太牢靠,虎贲一撞即开,可从心理上来说,多一道门总是多一点安全感。

    危险暂时解除,车夫们这才聚拢过来,收拾残局。他们把翻倒的马车重新掀正,把兽笼抬上去,还得重新再换一个车轮。有一匹辕马摔坏了脚踝,恐怕没法继续用了,只好从别的车里调一匹过来,重新套挽具。

    教士任由他们去忙碌,重新走回到万福的身边。他没有责怪万福,而是像第一天晚上一样,蹲在大象身边,用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起一幅动物园的草图。画完以后,教士抬起手臂,指向隘口另外一侧的远方,口中喃喃道:“我会陪你一起,那里是我们的应许之地。”

    万福终于挪动脚掌,缓缓把身躯直了过来,不再挡住隘口的通道。她看向教士的眼神里,透出几丝歉疚。这时旁边传来呼号,那是几个车夫一起抬笼子的呐喊声。万福甩动鼻子,对虎贲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

    教士在那一刻忽然有一种错觉。万福刚才那奇异的举动,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虎贲,她希望虎贲能够在抵达草原前重获自由。可教士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动物可不会聪明到这地步,何况还跨越了两个物种,大概是自己习惯把万福当成一个人去看待,所以不自觉地把人类的思维强加于她身上。

    教士牵引着万福,把她拽到隘口旁边,彻底让出道路。这时老毕搓着手,走到教士跟前,满脸讪笑。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中心意思是:那些车夫受了惊吓,希望能够加一点酬劳。

    教士点头表示同意,但同时叮嘱老毕,接下来的路途要多加小心,他不希望为了别的原因改变计划。他们会有这么多麻烦,归根到底都要怪罪于当初老毕在承德府改道。老毕知道教士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私心,心虚地“哎哎”答应下来。

    重新整顿车队,花了足足两个小时。然后车队再度启程,隆隆地穿过隘口。

    猎苑的山林逐渐远离,虎贲失去了寻求自由的最后机会。但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安详地在笼子里舔着爪子,双目微眯。

    看着这头狮子的慵懒模样,柯罗威教士忽然想起来,他曾经读到过一份宫廷档案,那是在康熙十四年发生的事情。当时葡萄牙派遣了一个使团来华,同时还带来了一头非洲狮子作为礼物——中国方面称之为贡品——当时还不存在什么万牲园,皇家不知该拿这头野兽怎么办,只好把它拴在了后苑的铁栅栏上。这头狮子非常暴躁,不停地发出吼声,马厩里的马匹都吓得瑟瑟发抖。没过几天,它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挣脱了绳索,扬长而去。

    按照目击者的描述,这头狮子“行如奔雷快电”,竟然穿过整个北京城,朝着西北方向而去。没过几天,边关守将送来报告,说他们看到一头淡黄色毛发的狮子越关而去,进入草原,不知所踪。

    那头狮子最后的结局如何,档案里并没有提及。但它孑然一身,又缺乏御寒皮毛,未必能熬得过第一个寒冷的冬天。教士心里猜测,说不定那头狮子的魂魄一直徘徊在草原边缘,警告每一头试图靠近的同类。虎贲大概就是感受到了这个警告,才决定留下来。

    这个猜想,让教士对即将抵达的草原多了一分好奇,又多了一分不安。

    一过塞罕坝的刀豁口,景色陡然变得不一样。四周的绿景逐渐变得稀疏起来,土黄色又重新占据了优势,山体斑驳。一路都是长长的下坡,因此车队的速度陡然加快,车轮欢快地滚动着,朝着山麓行进。半路上,他们还找到一条蜿蜒的小溪流,让车队及时补充了水源。

    他们在山麓简单地休息了一夜,次日一早迎着朝阳上路。教士起得有点儿早,现在正在车厢里昏昏欲睡,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美国,还把万福带了回去。伯灵顿的市民全都涌出家门,来看这一头神奇的白象。万福来到伯灵顿动物园内,虎贲、吉祥、如意两匹虎纹马和其他动物早已安置妥当,动物园正中修起一座教堂,教堂顶上响起*的钟声……

    这时老毕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柯长老,柯长老!”柯罗威教士一激灵,猛然醒过来,以为又出什么意外了。老毕喜气洋洋地挥动鞭子,朝前一指:“前面咱们就到草原啦。”

    柯罗威教士这才发现,马车窗外的景色和之前大不相同,没有了跌宕起伏的山势和丘陵,全是一马平川。他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希望能看得清楚一点,却发现眼前的景色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教士的想象里,草原应该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茵毯,平坦如台,不掺一丝杂质。可此时在眼前展现的草原的样子,却不是那种纯净的绿色,而是像野餐桌布一样的杂色。在大片大片的绿原中,夹杂着褐色与灰黄色的丘陵斑点,连绵起伏的地势曲线像是时时翻卷起海浪的洋面。

    但这个想象的落差并没有让教士失望。至少有一点他没想错,草原真的非常宽广,仿佛连头顶的太阳光芒都无法覆盖整个地域。教士兴致勃勃地站在马车的前端,举目四望,发现远处的地平线一目了然。当人的视线可以投射很远时,会忽略掉这些杂质,所以越往远看,颜色就越清澈,寥廓的空间将一切杂色都稀释了。

    尤其是他刚刚穿过围场逼仄的密林,陡然被投入如此开阔而没有尽头的空间,一瞬间觉得整个蜷缩起来的灵魂彻底舒展开来,化为缥缈的云和风,浮荡在空间里。望着这一番景象,柯罗威教士感到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咚咚,深远的回声在胸腔里回荡,仿佛胸怀也变得和草原一样无限宽广。

    “这里就是草原了,我们的应许之地……”教士对自己说,手指虔诚地握住胸口的十字架,希望能从中汲取力量,获得褒美。

    草原正值盛夏,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翠绿色的牧草肥腴鲜嫩,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它们密密麻麻地铺在原野上,几乎全无空隙。一有风吹过,就慢慢摆动起来,有如一只巨兽脊梁上的绿色绒毛。

    万福闻到香气,发出一声恳求似的号叫。教士连忙让老毕停下车来,松开万福,让她去试试这里的草是否合她的口味。车上的草料补给已经不多,如果这里的牧草万福不吃,那可就麻烦大了。

    万福一获得自由,就迫不及待地用长长的鼻子卷起一束草,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传出来,表明这头大象吃得非常欢快。

    在过去几天里,万福的饲料被严格限制,她只能靠啃一点儿树皮和树叶度日,偶尔吃错几束有毒植物,嘴还会麻上半天,胃也极不舒服。现在她就好像一个看到山珍海味的乞丐,饥不择食,放开肚皮大吃起来。美味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去,绿色的草屑残留在嘴角。

    吉祥、如意两匹虎纹马也低下头去,开始啃食草料。对它们来说,这地方和故乡很像,能带来些许安心。

    教士见它们吃得开心,终于放下心来。老毕也长出一口气,这个主意总算没出错。

    趁着万福进食的当儿,车队也停下来休息。车夫们见惯了草原的美景,并不以为异。他们先把辕马散开,让它们在附近吃草,然后骂骂咧咧地开始更换车轮。之前要穿过围场的山地,他们换了花轴辘,现在到了草原,可以换回箍铁榆木大轴辘了。

    只有教士闲着没事,他变回一个好奇的孩子,饶有兴趣地朝前走去,想要感受一下来自草原的野性气息。

    他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已经离开车队很长一段路了。教士站在一处小小的丘陵顶端,有些迷醉地吸了一口空气,结果闻到的是混杂着青草香气和牲畜粪便的气味。他低下头仔细寻找,结果看到就在丘陵下方有一堆黑影。

    待到走近了,教士才发现,那是大团大团的牛粪。它们堆成扭曲的雕像,黑色中夹杂了几丝青草,有苍蝇萦绕其上。它们的表面油亮油亮的,在阳光下默默发酵,不时还会啵地泛起一个泡儿来。

    这可让教士有点儿恶心,他本以为草原是无比纯净的地方,可这只是远观的错觉。草原看起来一望无际,坦坦荡荡,走近了就会发现,野草之下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坑和各种牛羊粪便,还有许多土拨鼠挖的洞穴。稍不留意,辕马就会把蹄子陷进去扭伤——这就是老毕要更换马车车轮的原因。

    教士小心地走下丘陵,脚下一踉跄,差点被一个鼠洞绊倒。他慌乱地直起腰来,陡然发现在土包的另外一侧,居然有一处池塘。

    如果老毕在旁边,就会告诉他这在当地叫作海泡子,其实就是一个方圆只有二十多米的塌陷大坑。夏天雨水多的时候,里面会积满雨水,成为一个个泡子。

    这一处海泡子的边缘,青草倒伏内卷,水面浮着一层厚厚的绿苔,散发着腥臭油腻的气味,像是马戏团里那些脸上涂彩油的小丑。池子表面看起来和周围的草原并无二致,但绿得让人发毛,不是生绿,而是死绿。它没有通往别处的水道,而且坑底有一层腐烂层叠的草植,会阻止水渗入土壤。所以海泡子里的水是永远静止、无从逃遁的。

    海泡子的旁边有一条不显眼的小路,野草被无数脚印压倒,想必是草原上的动物来喝水时踩出来的。

    柯罗威教士站在海泡子边上,心想马可?波罗可没提过这样的景色。他好奇地蹲下去,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想去搅动水面,看看水底到底隐藏着什么。可他还没把树枝探过去,就听到老毕那边发出一声惊呼。柯罗威教士连忙回头去看,一下子呆住了。

    在车队休憩的地方,不知从哪里冒出四个陌生的骑手,把马车团团围住。他们每个人都穿着灰土色的蒙古短袍,斜露着右侧的黝黑肩膀,头戴毡帽,胯下的坐骑毛色斑杂。这些人腰间的马刀连鞘都没有,却磨得雪亮,还有人肩上扛着一把旧式火铳。

    老毕知道,这是碰到马匪了,连忙战战兢兢地打躬作揖。那四个人呵呵笑起来,先是好奇地看了看车上运送的那些动物,然后又朝远处张望了一眼。万福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危险,仍旧埋头嚼着青草。为首的人手一指,问那是什么,老毕说是大象,是传教士带来的。

    他趁着这个话题,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几位爷,这是传教的车,里头除了书和粮食,就只有外面那头送给知州的大象,别的啥值钱的都没有。”说完还抬头看了一眼车顶的十字架。

    这是个隐晦的警告,告诉马匪们这位不光是洋人,而且还和官府有关系。如果是一般的匪徒,不愿多事,会就此退去。可这些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让老毕觉得胆战心惊。

    其中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一尊小金佛,在老毕眼前晃了晃。老毕双脚一软,瘫坐在地,嘴里高声惨号起来:“金丹道!”

    老毕一半是吓的,一半是在提醒柯罗威教士,让他别靠近。

    柯罗威教士刚刚从承德司铎那里听到这个词,现在听老毕一喊,立刻意识到自己遭遇了草原上最危险的匪帮。他们自从被政府军击溃之后,就逃入草原深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了。

    教士被恐惧攫住了意识,双脚在海泡子旁根本挪不动。所幸这里有丘陵遮挡,马匪暂时还发现不了。教士谨慎地把身子蹲下去,只露出半个脑袋,哆哆嗦嗦地观察着眼前的动静。

    这个距离,不大声喊叫是没法听见的,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柯罗威教士感觉就如同在看一部默片电影。

    先是马匪们对老毕说了几句,老毕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涕泪交加。然后其中一个马匪掏出火铳来对准他的后脑勺,又被另外一个人拦住,从腰间拔出一把精致的银匕首,正要去抹老毕的脖子。老毕不知从哪里来� ��勇气,猛然推开那人,跳进教士乘坐的马车车厢里,拿出一把枪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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