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香港。

现在是夜晚九点，老旧的民宅里却挤满了不少人，大家都是刻意赶路过来的，门外停着不少摩托车。

梁文庚的家中正在举办丧事，人人都身着素色衣服，胸前配有绽放的纸花。他们一齐站在灵榻前，敛着眉毛，神情怆然，致以诚挚的哀悼。

房间里点了香烛，橙红的光时明时暗，将夜的昏沉驱赶而去，使房间充盈起一点暖意。

一道道流程走过，大家提着的心也随着仪式的结束而慢慢放平，生怕自己做的不妥，扰了逝者的安眠。

一阵穿堂风拂过，白色的薄纸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不请自来。

眼看天色渐晚，大家各自倾诉了心意，纷纷起身离场。

只见梁文庚的妻子陈淑在沙发上抽泣着，即使身旁有自己最亲的姐妹在劝导，眼泪却还是断了线一般落了下来。不远处的墙上还悬挂着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团圆照，如今却已支离破碎、物是人非。

“家姐，你莫要哭坏了身体，小哲的事我们也很痛心的。”陈淑的妹妹陈洁柔声说着：“等明天我再来陪你说说话，咱们一起去拜一拜观音，让她带一带我们家小哲，好让他安安心心地去天上享福。”

哪知陈淑忽然像是中了邪一样，不停地摇着头，表现得十分抗拒：“不，不要！什么都不要了！”

“家姐……好好好，不要，都不要！那你记得喝点清粥垫垫肚子。姐夫，家姐就劳您照顾了。”陈洁拗不过对方，只得放下手中的白色毛巾，犹豫地拿起自己的提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梁文庚没有说什么，只是向着对方点了点头，出于当地的丧葬习俗，他不能开口说什么送客的话，只是礼貌地向着对方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的手里有很多装有钱的纸袋，里面除了整数的丧金之外，还额外放了一个一块的硬币，表示着“零一”，象征着独一无二，从今往后不再有如此悲痛的事情发生。但在他们心里，以后的事情怎样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这些都是前来吊唁的人所送的。不久前，梁文庚就在门边一边鞠躬，一边说道“有心了”，接受着亲朋好友的安慰，不是他刻意贪财要去收，只不过这是老一辈流传下来的习俗，作为交换，他们也会把准备好的“吉仪”反送出去，里面一般是一方白色毛巾，一颗糖，一枚硬币。

现在，随着人一个个地离开，房间也慢慢空了下来，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们夫妻俩坐在沙发上，而不远处的隔间，就摆放着孩子梁哲的遗体。陈淑把脸从双手中抬起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梁文庚，仿佛有什么东西割舍不下，每每去想，都会心如刀绞。

“老公，明天小哲就要下葬了……”陈淑的声音略带颤声。

“嗯……”梁文庚默然地点点头，将手腕上的檀木珠藏进袖子里，他很纠结，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的选择是否真的值得。

老式的双层桌子上还摆着以前的照片册，随着外头的强风吹来，一帧帧照片都在不断地掀过。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把这种灾难降在我们家啊！”触景生情，陈淑再一次泣不成声。

“老婆，我……”梁文庚想要说什么，但终是开不了口，他内心除了伤感，更多的还有内疚。对于这个家庭，许多不合都与他自己一意孤行有关。他伸出手，想要揽陈淑入怀，抚慰对方的情绪。

可是，陈淑却一把挣开了梁文庚的手，目光落到了那串手链之上，顿时心中火起：“都是你，整天在外都不顾家，跟着那帮人拜这拜那，钱也都花了，一个月也不多回几次家，你心里哪还有我和小哲的位置。现在好了，小哲走了，你让我怎么活！一切都像你说的那么好吗?”

“这两者根本就无关，我投资了那么多，不也是帮小哲争取了一个上电视的机会嘛。”梁文庚也是心头无奈，看着面前的陈淑，总感觉对方不理解自己的苦心。

“对，就为了上电视的钱，你才想起来小哲，我们是你赚钱的工具吗？”陈淑流着泪拍打着梁文庚的双肩，发泄着心头的积怨。

“阿淑！你莫要再说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莫要因为我们吵架乱了小哲的魂。”梁文庚就任由陈淑敲打，也不还手，好言劝道。

“啊，对对对。”陈淑的手一顿，她意会到了自己错得多么荒诞，这种日子，本就家庭残缺了，怎么又能夫妻相争呢?

梁文庚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转了转电视机一侧的旋钮，原本漆黑的屏幕上很快就亮起了雪花。

“老公，你打开电视干什么？”

“今天是京九铁路广告上大荧幕的日子，小哲之前也喜欢火车，原本他也是能上这个广告的，我想让他听听，了却那份牵挂。”梁文庚看了看表，距离首次放送的时间不到三分钟了。

“好，我去关下窗，外头的风太大了，不要吹熄了小哲房间里的灯火。”陈淑拿上了毛巾，慢慢地朝着阳台走去，那些风儿都是从那里吹进来的。

梁文庚摘下了那串手链置在手中，凝视着上方的纹路，久久不语。直到电视上响起独特的宣传音乐，他才抬起头，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只见宣传镜头里，是一堆孩童，他们在京九铁路的轨道边做着开火车的游戏。据梁文庚的事先打听，这批孩子总共七人，四男三女，若是加上自家缺席的梁哲，本应该是八个人的，象征着“发”，寓意着发财等吉祥的含义。

电视中的孩子们站成了一排，由一个身穿吊带服的小孩扮演车头，后头的孩子一个搭着前一个的双肩，扮演着相互连接的车厢。

“呜呜呜……火车来咯！”阳光活力的稚嫩童声传来，夹带着孩子们的嬉笑声，无比地美好。

梁文庚也是感慨，心中的落寞更是浓郁：要是我家小哲也在，就好了……

很快地，孩童们连成的小火车就到了拐弯处，拍摄人员为了捕捉到每一个孩子的笑脸，特意要求孩子们游戏的轨道是一个圆弧。

孩子们一个个转过来，对着镜头笑着，等到第二次又转进镜头时，胆子更是大了一些，做起了一些小鬼脸，不知道会惹得电视前多少人发笑。

“小吉，小雅……”梁文庚看着画面中的孩子，都能准确的报出对方的昵称，足以见得他准备工作做得多么充足。

很快地，宣传片就快到了尽头，就在这时，梁文庚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嘴唇颤抖，不可思议地盯着屏幕。

怎么会……多了一个！

原先的队伍只有七个孩子，却在画面结束定格之时，出现了第八只小手，搭在了最后一名孩子的肩膀之上，小小的，白白的，在画面的最角落。

而且，除了前六名孩子还在正常的笑闹之外，第七名孩子显然笑得十分生硬，一双眼再也没有注视着镜头，而是半转过头，像是要看看背后的人……

“等等，那双手！”梁文庚几乎要把整个人埋进电视里去，瞪大了眼睛去分辨，他看见，第八名孩子的手腕上，竟然戴有着和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手链。

要知道，这种手链是他花大价钱求来的，同样的一对，除此之外，再无相同的手链，一只在梁文庚手上，而另一只……

是在他儿子梁哲手上！

吱呀……

仿佛是房门被风吹开的声音。

梁文庚浑身一凉，机械地朝梁哲的房间看去。只见梁哲的房门半掩着，隐约可以看见躺在灵榻上的梁哲睁开了眼睛，侧着头对着父亲浅笑着，嘴唇张合：

“爸爸，我回来了！”